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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日,宜出行。

王刺史拿着皇历看了好几天,选定了一个满意的出行日期,楣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给他送行。萧度、袁樵这样住在楣州城内的自不必说,宋义这样外县的也提前赶了来。自张轨回京之后,楣州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托战后重建的福,楣州城比之前还繁华了几分,除了城墙上锐器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斫印,已几乎看不出那一场攻城之战留下的痕迹了。

大清早,城外十里,王刺史站在一溜车队前面,侍者托着杯壶,萧度为首的楣州官员们齐齐为长官饯行。该说的话之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此时说的都是依依惜别。萧度说着场面话:“府君路上多珍重。”没有把心里对王刺史并不高的评价带到脸上。

王刺史微笑道:“楣州的事情就都托付给你们啦。”

众人依次敬酒,说着祝他此次叙职得优的客气话,也叮嘱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王刺史也一一微笑应答,饮酒毕,王刺史将酒杯放到托盘上,就有机灵的侍从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耳语说:“府君,时辰到了。”

王刺史对众人一拱手,众人长揖,就此别过。

送别也有送别的规矩,萧度等人送的是上官,又没有与王刺史翻脸的打算,都站在原地等王刺史的车队走出一段距离,萧度才说:“我们也回去吧。”

王刺史在车上,闭目养神。走了一阵儿,那个催促时辰的侍从笑嘻嘻地掀开车帘道:“府君,他们还站着呢,有好一会儿了。”王刺史点一点头:“萧、袁出身大族,宋、林也不是才出仕的新人,这些礼数他们还是懂的。”

侍从笑道:“要不怎么说请府君放心的呢?”

王刺史这才让忧色浮上来,摇头道:“放心?哪能放心呢?这些年轻人呐,我只求他们不要心血来潮胡来才好。好在秋收已过,明年春耕我也就回来了,便不至于误事。”

王刺史宦海沉浮几十载,最怕年轻官员,尤其是年轻官员扎堆。一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东西凑到一起,那还能有个好事吗?年轻人精力旺盛是个好事,遇到一个年长的上司,在老成持国者的带领下,将精力发挥到正确的地方,那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野马一旦没了笼头,王刺史见过许多顾前不顾后惹出麻烦的,生怕楣州在他上京这几个月也出麻烦。

尤其是萧度!萧度论及朝政的见识,王刺史也是佩服的,但是萧度眼里那“我要干事情”的热情让王刺史想打哆嗦,恨不得把萧度一起带走。对年轻人而言,“不犯错”才是最难做到的,王刺史很担心。

【但愿他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楣州可经不起折腾了。】

侍从机灵地劝道:“您在楣州的时候他们将事做坏了,您不在楣州,即便朝廷知道了也怪不到您的头上。不是显得您治理有方吗?”

王刺史斥一句:“怎么能幸灾乐祸呢?”又闭上了眼睛。侍从吐吐舌头,缩一下肩膀,给他拿件薄斗篷盖上。王刺史心里盘算着进京之后的程序,何处住下,先去谁家,后去谁家,见吏部说什么,见执政说什么,面圣又该说什么。将设想过无数次的事情在头脑里又演习了一遍。

想到执政就绕不开萧司空,由萧司空又绕回了萧度身上——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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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刺史走后,萧度就是楣州最大的官儿,名份上能当家做主的那一种。这是萧度第一次真正的执掌一地,在招呼众人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激动。

“为府君饯行,诸君辛苦了,舍下已备下酒水,请诸君一聚。”这是萧度说的第二句话。

与王刺史谈过交接的事情之后,萧度就计划好了自己接手楣州之后要做什么。上来就吆五喝六,你干这个、他干那个,给我干出成绩来,那是不行的,第一是得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将事情说透,再来分派任务。酒席是联络感情的好场合。

袁樵等都说:“固所愿也。”

萧度极力克制住了自己要飘起来的心情,头脑还很清楚:【最迟二月,王府君明春一定回来,若是心急,保不齐回来过年。留给我的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须得好好筹划,不能因内耗而耽误了正事。好在他们都年轻,正在需要政绩的时候。】

一行人回了城,先各回家换衣服——送行时个个官衣官帽,整整齐齐,赴宴就不必这样招人眼了。

袁樵回到县衙,问县丞和主簿:“今日可有什么事?”

县丞是个蔫蔫的中年人,两条细细的胡须沿着两边嘴角没精打彩地耷拉下来,一双眼睛因为小,像是总也没睡醒的样子,一大清早,他其实很有精神。答道:“时辰还早,事情还没来。秋收已过,事情本就少,郎君有事只管去。”

主簿的模样比县丞好看得多,五官端正,年纪也比县丞小十来岁,笑道:“郎君为了给王府君饯行,昨天已经将积压的事物都办妥了。您忘了吗?”

袁樵道:“那便好。若无事,都歇一歇罢。我去见过萧司马回来,恐怕你们都要不得闲了。”

县丞与主簿同时绷紧了皮:“郎君?”新官上任三把火,萧司马虽然是个半新不旧的司马,可王刺史才走,今天是他独自执掌楣州的第一天!还歇什么歇?窝在县衙里挺好的,万一上街被萧司马给抓到了杀鸡儆猴,岂不是自找难看?

口上谢着袁樵体恤,一颗心都悬着。

袁樵回到后面换常服,侍候的是二条他弟,在自家排行第六,一般人叫他个“六郎”,写在名册上的名字叫捧墨。提了衣服出来给袁樵换上,一面理腰带一面说:“娘子那里使人留了话,说郎君什么时候得空了跟她说一声,她有事要商议。”

袁樵看看天,还早,等理好了腰带抬脚就走。

自打水纺车立了起来,梁玉就不大往城外跑了。忙的时候她早晚读书练字学琴,如今闲了,就跟袁先的作息一样,两人读书的时间一样,学乐器的时间也一样,免得打扰对了对方。

早上是学习的时候,袁先的情况,附到府学里读书也不办不到,然而楣州府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久了,学生良莠不齐,那“良”在袁家人眼里也不算好,就更别提那“莠”了。桓嶷给开了个后门,弄了不少大儒的著述、讲解,所以袁先还是在家自己学。袁樵昨天抽空给他布了功课,他正在自己看。

梁玉有一个吕娘子教她读书,正在自己房里由吕娘子给她讲书。今天还是讲《春秋》,袁樵站在院子外面听,县衙的院子比袁、梁两府都小,站在外面就能听得到。袁樵的本意是自己悠闲地听,使个眼色让捧墨去跟里面通报,不想今天讲到《庄公十年》,吕娘子声音朗朗:“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梁玉听着就笑了起来:“这人瞎说什么大实话!”

袁樵拦下捧墨,自己扬声道:“曹刿自己就是‘肉食者’!”

梁玉在屋里听了,笑得更大声了,起身应道:“对!对!对!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袁樵还站在院墙外头,捧墨有眼色地上前,垂手扬声:“郎君请见娘子。”

梁玉与吕娘子、桃枝一同出来,笑问:“何事?”

捧墨往后一让,闪出袁樵来,袁樵道:“他们说你有事要跟我讲。”

梁玉道:“是呢,去老夫人那里说吧,关于阿先的,这个已经对两位夫人说过一次了。还有一件是关于美娘的,我也要请教你们的主意。”

对袁先有什么安排袁樵不大明白,梁玉对袁先一向照顾,这个不用担心。对美娘就讲究了,袁樵肚里转了几个主意,问道:“美娘要怎么安排?”

“她想到时候跟咱们回京,我也觉得这样合适,留在这里对谁都不大好。”

袁樵也有这个想法,如果在美娘的安置上再生出什么事来,楣州就太让朝廷面上无光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楣州杨氏”成为一个虚指的名词,而不是实实在在影响楣州的力量。他点点头:“我看也可以。”

“带回去,恐怕还要咱们照顾,还要求得太夫人首肯才好。一旦答允,我就写信回京里。”

袁樵道:“好。阿先是怎么回事儿?他近来读书太刻苦了,不太好,你要带他去哪里玩么?”

梁玉笑道:“男孩子,总让我带着玩像什么话?你不带他去见见他萧世伯吗?”

“啊?”

梁玉道:“那可是听着司空的教诲长大的人呀,看着、学着,有好处,不是么?咱就悄悄的看,不声张。吕师,你讲过凿壁偷光的,对吧?”

吕娘子跟桃枝在后面正挤眉弄眼,看他俩说话,冷不防被提问,吱唔了一声:“啊?啊,是啊。”

“你看,有凿壁偷光,就不许耳濡目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袁樵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咳咳咳,好……”眼珠只转了半转,他就想清楚梁玉打的什么主意了。不就是欺负萧度傻吗?打死萧度他都想不到梁玉把袁先弄过去是什么意思。

“他今日设宴,想来是要在楣州大干一场了,这须得县令们令行禁止才行。我看现在正合适。”

两人到了刘夫人处,一是说袁先的事情,二是说美娘的事情。刘夫人先问袁樵的看法,袁樵作思索状:“也好。既有凿壁偷光,那耳濡目染触类旁通也就没什么了。至于美娘,若宫中不反对,认做义女也无妨。”

刘夫人才说:“咱们都还在楣州,当然要楣州安稳啦。美娘这个小娘子,我看她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咱们若是不管,将她逼上绝路,怕是比杨仕达还要麻烦。”梁玉身边带着一个美娘,刘夫人早就注意到了,美娘身份还有些特殊,刘夫人暗中已将美娘掂量了一回,此时说起来头头是道。

拿定了主意,梁玉道:“我稍后就写信请示宫里。既派出信使了,夫人有什么书信要捎带吗?”

刘夫人道:“那也等一等我,人老啦,话就多,正事不多,琐事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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