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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珞笙睡着没多久,便有宫人进来,低声通报,皇帝摆驾东宫,很快就要到了。

姜义恒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令素月和几名婢女留下照看,起身去外殿迎驾。

皇帝进门时,殿中乌泱泱跪了一片,他淡淡道了声“平身”,看向为首的太子。

光阴流转,不知不觉间,他已逐渐褪去少年的轮廓,皇帝忽然想起,下个月便是他的二十岁生辰,该行加冠之礼了。

他出世的那年,自己也是将将弱冠之龄。

因着先帝的警告,他不敢公然表露出多少欣喜之情,却在当晚四下无人时拥着彤彤,与她一同注视襁褓中安静沉睡的婴儿。

孩子的模样格外好看,稳婆是前朝旧人,接生过数不清的皇子公主,见了都连声称赞,说从未见过刚从娘胎里出来就这么漂亮的婴儿。

彼时谢氏已为他诞育一子,可于他而言,那只是依从先帝指示、许给谢家的筹码。他曾以为自己不喜欢孩子,直到彤彤满怀希冀地将襁褓递到他手上,他触碰到那又小又软的一团,心里骤然被某种莫可名状的暖流击中,初为人父的喜悦顿时油然而生。

这是他和彤彤的孩子,他的嫡长子,未来的天下之主。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想,他会将这孩子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然后……就携彤彤离开皇宫,完成曾经答应她的事,陪她走遍千山万水。

思绪信马由缰,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孩子细腻柔嫩的脸蛋。

他早年南征北战,如今也是刀剑不离身,指腹带着一层茧,睡梦中的孩子微微蹙起眉头,在他怀里动了动,睁开了一双点漆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和彤彤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目光澄澈干净,让他不禁有些出神。

手臂下意识收紧几分,却不知怎么,竟弄得孩子哭了起来,彤彤既心疼又好笑,忙不迭抱走孩子温柔哄着,好不容易安抚他再度睡去,才低声嗔怪道:“你可真是笨手笨脚。”

他颇为不服,挑了挑眉:“一回生二回熟,多给我抱几次,我总能学会。”

彤彤怀疑地看着他,却还是空出一只手,指点他摆好姿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入他的臂弯。

这次,他不敢再乱动,不知过了多久,手臂都有些僵麻,依然舍不得放开。

彤彤凝望他们父子,眼中浅笑盈盈、柔情四溢,仿佛时光在这一刻停驻。

“陛下。”宫人的声音让皇帝回过神来,乳母抱着新生的小皇孙,等待他的命令。

他收敛心绪,素来古井无波的语气难得缓和了几分:“来,给朕抱一抱。”

姜义恒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动作轻缓地交给皇帝。

他原本存着些许担忧,只怕皇帝从未抱过婴儿,却意外地发现,他的一举一动竟是驾轻就熟。

小皇孙刚吃饱喝足,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他似乎并不认生,不多时,就在皇帝怀中沉沉睡去。

东宫的下人们见皇帝对小皇孙如此重视,皆欣喜不已,皇帝抱了一阵,看孩子睡熟,便还给乳母,示意她带孩子到偏殿歇息。

末了,他吩咐道:“太子妃诞下皇长孙,朕有重赏,另外,江山后继有人,此乃国朝喜事,朕决计大赦天下以示庆贺。”

众人纷纷跪地谢恩,在王有德的“陛下起驾”声中,恭送皇帝离去。

颜珞笙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外间响动,但她精疲力竭,眼皮沉重得睁不开,转瞬又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窗外已是夜色弥漫,殿中亮着几盏微弱的烛火,姜义恒坐在榻边,牵着她的手。

见她睁开眼睛,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轻声问道:“阿音,怎么样,身上还难受吗?”

颜珞笙从早睡到晚,精神恢复不少,只觉嗓子干得冒烟,便摇摇头,撑着坐起来。

姜义恒忙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靠枕。

旋即,他接过素月呈上的清水,用汤匙喂给她。

灯火渐次亮起,颜珞笙适应了一下光线,就着姜义恒的手喝罢一碗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思维还有些迟滞,她习惯性地摸到腹部,才恍然如梦初醒,低声道:“殿下,我们的孩子呢?”

“在偏殿,乳母和宫人们照顾着。”姜义恒道,“我让膳房煨了清粥,你先用一些吧。”

说话间,宫人已端来食物,颜珞笙昏睡大半日,也确实觉出几分饥饿,于是点头应下。

她记挂着孩子,稍许吃了些,就迫不及待地让素月去偏殿传令。

姜义恒见她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一笑,复而轻叹着将她揽入怀中:“阿音,你受苦了。”

颜珞笙没有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贪恋地呼吸着他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

片刻后,乳母抱着孩子,随素月进入殿中。

颜珞笙双手接过襁褓,不等乳母指点,便轻车熟路地调整好了姿势。

小小软软的婴儿,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此时闭着眼睛,不知正做什么美梦,砸吧了一下小嘴,又兜头陷入沉睡。

就是这小家伙,在她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然后瓜熟蒂落,离开她的身体来到世间。没由来地,她眼中一热,泪水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

乳母和素月登时慌了手脚,正待出言相劝,却被姜义恒抬手制止,示意她们退下。

他用锦帕轻柔地为颜珞笙拭去眼泪,如同对待一件珍宝般抚摸着她的背脊。

颜珞笙怕他误会,平复气息,解释道:“殿下,其实儿子也挺好,我没有嫌弃他,我只是……”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哭,心中情绪复杂难辨,一时竟有些语塞。

“我知道。”姜义恒温声,与她一起低头看向孩子。

真是种奇妙的感觉,他心想,虽然他和颜珞笙两心相许,早已将彼此烙印在生命中,可望着幼小的婴儿,才切实地感觉到,这是他与她血脉交融、再也不可分割的证明。

屋内寂静无声,却有莫可名状的温情悄然流淌。

许久,颜珞笙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揭开了襁褓。

姜义恒觉察到她的意图,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只能配合地搭手,帮她掀起孩子的小衣。

看清某处之后,颜珞笙心底仅存的希望灰飞烟灭,神色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

姜义恒见她满脸写着“认命”二字,默然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

她面色苍白、浑身汗湿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说不出“下次一定生个女儿”这样的话来,只能借此予以些许安慰。

反倒是颜珞笙接受现实后,迅速整理心态,三下五除二地为孩子系好衣服、重新包裹起来。

四五月之交,气温正舒适宜人,殿内温暖,没有一丝凉风,但她的动作还是让睡梦中的孩子醒来。她手下一顿,轻轻道声“抱歉”,做好了他要嚎啕大哭的准备,却不料他竟安安静静,只哼唧了两声,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目光中仿佛流露出一丝委屈。

颜珞笙心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在他的额头亲了亲:“我儿真乖,阿娘的小宝贝。”

姜义恒见她已然被“收买”,眼底浮起笑意,也随之放下心来。

颜珞笙直起身,仔细打量孩子的五官,忽然有些意外道:“殿下,你看。”

她柔软的指腹轻触孩子眼角下方,只见那里赫然有颗小小的泪痣。

“我听说,这地方有痣的人注定情路坎坷。”她叹息,“也不知将来会是谁家姑娘让他神魂颠倒。”

姜义恒哑然失笑,孩子才出生不到一日,她就已经想到了十多年后的事。

“如此玄乎的说法,也不能尽信。”他用指节摸了摸儿子粉嫩的小脸,“何况你我都非听天由命之人,我们的孩子又怎会为此束缚?”

说罢,话音中带了揶揄:“不过,他若是随你,凡事藏着掖着不说,或许当真要坎坷些了。”

颜珞笙:“……”

她自知理亏,无从辩解,只能低头去看孩子,默默希望他可以扬长避短,把父母好的地方学到。

小皇孙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全然不知母亲已经提前开始发愁他的终身大事。

经钦天监卜卦,皇长孙的名字定为云琛,其满月之日,皇帝下诏大赦天下,并在宫中置酒宴请皇亲国戚、群臣百官,毫不掩饰喜爱与恩宠。

人尽皆知皇帝平日不苟言笑,待太子、瑞王、以及庶出的皇子公主们也算不得和蔼,而今一反常态,却是应验了民间“隔代亲”的说法。不禁慨叹小皇孙生来好命,实乃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

因着前世收养小璇的经验,颜珞笙对带孩子并不陌生,何况有乳母和宫人们相助,她无需事必躬亲,甚至还能余出大把的时间去崇文馆。

但她和姜义恒不愿错过孩子的成长,每日处理完各种事务,都会尽量多陪他待一阵。有时赶上他睡觉不醒,夫妻两人就并肩坐在一旁,认真端详他逐渐长开的眉眼,悄声讨论更像谁。

日子一天天过去,颜珞笙发现,比起当年命途多舛的小璇,云琛格外好养,几乎没生过病,还不哭不闹,见到生人毫不畏惧,一逗就笑,加上长相漂亮,煞是惹人喜欢。

她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心愿成真,这孩子专挑好的长,无论性格还是样貌都无可指摘。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云琛脱离“吃了睡、睡了吃”的阶段,尤其是学会翻身和爬行后,东宫上下的轻松日子也到了头。

颜珞笙怀胎时便有所感觉,孩子是个活泼好动的脾性,而如今,这项特点被他展现得淋漓尽致。

刚会抓握物品,就什么都想碰,一经得手,立刻不假思索地往嘴里送,包括但不限于——太子妃的头发、太子的衣袖、皇帝冕冠垂落的朱缨、还有瑞王从西南之地为他带回的银锁。

颜珞笙又好气又好笑地拍打他的小手以示惩戒,他便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待她心软松懈,他又故技重施,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把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发扬光大。

后来,他终于身体力行地明白,除了食物之外的东西味道都一言难尽,才渐渐放弃了以此探索世界,转而用新掌握的爬行本领在床榻上挪腾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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