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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要讲述的是三则和鱼有关的故事。

原本写好吃的鱼时,我心里想的是在某东北饭店吃过的大锅鱼汤,某日料店吃过的精致鱼生,或者是某江南菜馆吃过的醋鱼,亦或者曾经路过一家新开业的小店有幸品尝过的松子鳜鱼。

然而还没开始写,就因巧合有事去到了一位亲朋家里。农家腊酒,乡野佳肴,吃完饭之后朋友与其家人热情地邀请了我们下湖观光。那可不是景区一两百划一俩小时的手摇船,也不是十几个人塞进一间逼仄闷热的小船美其名曰是画舫然后突突绕河一圈的电动船。

那是真正的农家渔船,船身陈旧斑驳,油漆细碎剥落,上面还随意丢着水壶,饭缸,鱼篓,蒲扇……他们家里的人几乎每日撑船出去,或是撒网,或是查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船夫的陪伴赋予了那艘船生命与活力,它会吱吱呀呀泛懒,一副不想干活了模样,会哼哼唧唧打转,偏要木浆敲一敲它才会不情不愿地老实上路。

它确实是旧了,但它的生命力却长得比城里的游船茂盛得多。

看到这样的船是令人兴奋的,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好像突然离开了钢筋混凝信息爆炸的世界,船身摇晃,水动涟漪,我在哪里?一时耳边涌上的是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眼前看到的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心中漾动的是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清天秋水里,所见都是千百年来诗人的倒影——这才是从诗中,从历史里泊来的船啊,我坐在船舷上,小舟越行越远,最后眼前是粼粼泽湖,遥不见边,唯天地悠悠,孤帆逐雁,我看着落日余晖燃烧在广邈的水面,不禁想,要是这样一直划下去,是不是就能碰上苏轼那艘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的扁舟?再往前,是不是就会遇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天子会不会很生气,杨玉环在岸上掩扇叹息?

划到深处去,能瞧见屈原吗?是否又见得到川上夫子,逝者如斯,水的尽头有没有河图洛书,女娲垂泪?

我很清楚自己是哪里来的野心敢如此妄想,因为此刻晃晃悠悠载着我的,是一艘真真正正的木舟啊,与三五百年前,或者三五千年前的这些故人涉水乘坐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唯独这种船上,渡客才能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而不是游船票价五十元,茶水点心另收钱。

我问主人,如果我在船上睡一觉,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什么可怕的事情?

游览超时了,上岸需要另付超时费五百元。

一船人都笑,主人撑着桨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船上立刻躺倒,并向我保证不会有水监员举着喇叭向我吆喝“这位游客,请您穿上救生衣,请勿在游览时做出不雅的行为举止。”

“这里唯一的巡逻员就是那些水鸟,你要担心的是别让它们把你的眼睛当葡萄啄下来吃了。”

于是跃跃欲试的我又一咕噜从船上爬了起来,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我至今不知道船家是不是故意吓我觉得好玩儿,但是我仔细想了想,好像那些流传至今的古画里,还有各种电视剧纪录片里,露天睡在渔船上的人大抵都会把竹编斗笠扣在自己的脸上。

我以前觉得他们是怕太阳晒着睡不着,现在觉得不一定,或许人家正是为了防着那些扑棱着翅膀身手迅猛尖嘴利喙的水鸟儿呢?

当天晚上,游玩尽兴,当真是附庸了一番风雅,是船泊星河踏月归来的。

上了岸,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到村子里,小村炊烟袅袅,门口趴着懒洋洋的大黄。黄狗看到邻居往来,都是懒洋洋地翻个白眼继续安卧,但老远瞧见主人领着宾客们回来了,就像生怕给自家丢脸似的立马活络地一蹦而起,跳前转后,吐着舌头转着尾巴围着撒欢,就差把“热烈欢迎”四个字打在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上了。

我们吃了一桌鱼宴,滋味相当不错。这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我为何要写那些餐馆里的鱼呢?这里明明有更值得去询问与记载的东西,这里是鱼米之乡,枕水临湖,乡人数代靠捕鱼为生,他们记忆里的故事,一定远比我那些可怜兮兮的酒肆闲谈要有意思得多。

这一伙乡民原本就热情,与我们既是亲朋,就更加不吝倾吐,一屋老小七七八八和我讲了许多打鱼吃鱼的经历,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位朋友笑眯眯叙述的渔村往事。

第一位朋友讲的是他们村子早年常见的农家菜——棍子鱼烧腌菜。

这道菜的滋味几乎浸泡了整个小村数十年,像腌冬菜似的浸入味儿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沉淀下来,村庄家家户户的砖瓦墙缝里都能嗅到这道传统菜肴的气息。

但是传统菜不意味着时时刻刻都能吃到,在这位亲朋读初中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当时物质十分匮乏,棍子鱼烧腌菜是他偶尔才能带的一道菜。他说,那个年代,村中没有自行车,牛车马车也罕见,拖拉机倒是有,不过一个大队里只有一台,是劳作用的,不可能给人代步。

村庄与镇没有公共交通,道路泥泞湿洼,到校或回家只能靠步行,走一趟就要一个多小时。因此,他要到距离村庄十多里路的镇上住校,只有周六才能回家拿一些大米和腌菜。因腌菜只有在冬天才能,带上一次足足吃上一个礼拜,夏秋两季不行,带菜容易坏,只能在学校的食堂买点咸菜或炒青菜。

而如果哪次他回家,家中大炉灶上炖了棍子鱼烧腌菜的话,那对他而言就和现在的孩子吃了高档餐厅一样,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说到棍子鱼,或许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知道这种鱼,它长得像步鱼,但比步鱼小得多,大约只有步鱼的十几分之一,鳞的颜色比步鱼淡,黑中带黄,肉质细嫩鲜美。棍子鱼数量少,且难以捕捉,它们大都生活在石缝里,很少出来露面,抓他时必须围绕石缝两面夹击,或用编织的细孔网袋,放在石堆旁守株待兔,晚上放下去,次日清晨捞上来。朋友说他周末要是得了空,不需要农忙,就会自己溜去捕鱼,如果捕到了,那就赶紧带回去烧煮,下一周的午餐就有盼头了。

再说与棍子鱼相配的腌菜。腌菜的制作也十分讲究,这种菜只有在冬天才能制作,腌菜采用的原料是一种杆细长脆白的大青菜。这种青菜必须一颗颗种下去,等近一个月长大后拨起,放在太阳底下晒三五天,等半干不湿,菜变软了再进行清洗。清洗完晾干后,再在竹扁里切成半厘米大小的小段,撒上粗盐反复搓柔,待稍稍出汁装入罐中反复压紧,封盖,二十多天后方可食用。

南方制作腌菜和北方还不太相同,北方的气温条件更适合储存这种腌制的蔬果,对于制作者的手法虽有要求,但也不会特别严苛,无论味道怎么样,好歹都是能做出来成品的。而到了南方,制菜人的手艺就会显得重要得多,潮湿易霉的天气将腌菜制作中的每一点失误都会放大数十倍甚至百倍,在北方能够被气候包容过去的粗手大脚,在南方腌菜过程中就会引发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这种情况下,腌菜的人,也就是谁来腌制就会变得很重要。有的人制做的腌菜很难吃,有的人做出的腌菜很容易腐烂,而有的人做出的腌菜却很好吃,脆脆的酸酸的十分鲜美。据说出手汗脚汗的人,不可腌制腌菜,这类人做出来的菜,不是难吃就是很容易腐烂,所以腌制腌菜的师傅是需要仔细挑选一番的。

除了腌腌菜的人,用的罐子也很重要,最好是那种装过白酒或黄酒的大罐子,此类罐子腌制的腌菜特别香脆,是其他罐子无法相比的,道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长期以来渔民们摸索出的经验办法。

这个渔村传统制作的腌菜,保存时间大约是半年左右,做好了一坛封在那里,随取随用。朋友说腌菜常有而棍子鱼不常有,笑称腌菜就像常年在家盼着的妇人,等着棍子鱼归来,而一旦盼来了棍子鱼,那么鱼烧腌菜这道菜就可以信手拈来。

“棍子鱼烧腌菜工艺并不复杂。我们那个时候,十岁不到的小娃娃都会做,只不过得搬个小板凳站到灶台边,不然够不着台面。”朋友说道,然后细细地讲述了这一渔村传统小菜的烹饪方法。

先起油锅,等锅烧烫,倒入适量的菜籽油,锅滑均匀,待油冒烟后,放入姜丝和葱根部小段,快炒几下,将棍子鱼倒入锅中,慢慢翻弄,加入半勺料酒和少量辣酱,再慢翻两次,加入适量清水,盖上锅盖烧滚后倒入腌菜,让棍子鱼均匀地掺杂在腌菜里,盖锅再烧十多分钟即可。

“棍子鱼个小,肉细嫩,刺很少,吃时不要吐刺,鱼头鱼身一起吃下,鲜美无比。不过这菜有个很大的毛病。”

“什么?”

“太下饭了。”朋友笑道,“那个时候饭都不太吃得饱,这种咸鲜的菜,没扒拉两口饭就吃光了,更加馋得厉害。而且棍子鱼难捕捉,腌菜又受季节限制,所以啊,想吃这道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是吃一顿馋几个月。”

另外一位乡人听到他这么说,颇有些要与之争一争谁更馋的意思,嘿嘿笑了半天,说道:“棍子鱼烧腌菜是好吃的,吃一顿馋几个月,但是我吃过更好吃的鲜鱼,那家伙,是吃一顿馋一辈子啊。”

吃一顿馋一辈子,这样的肴馔怎么能够错过。于是我连忙请这位亲朋讲述了他的故事。这就是《好吃的鱼》里的第二则——

讲述的,是这位朋友人生中,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鳜鱼。

这位朋友和上面一位是同辈人,两人都出生于60年代,刚才说过,那时物质条件是十分匮乏的,粮食不够吃,只好到田野挖些野菜和大米一起烧。

“或许今天看起来,有人觉得野菜是美味的,餐馆里卖的价格有时比肉还贵,可是当时我们连油都用不起,没有油水吃,烧菜只能放一点油菜,出锅的东西就不像今天这么好吃了,口感苦涩,难以下咽。”朋友解释道。

除了缺油之外,肉、鱼、虾……甚至是米,都缺得厉害。

那时候的猪肉简直就是稀奢品,稀奢到什么程度?一斤猪肉要五毛钱,要知道那时农村的壮劳力,干一天活,大概只能拿到一毛五分钱。鱼肉质之贵可想而知,对普通人家来说,大概一年只能吃到一顿鱼和肉,并且不能多吃,只能尝几块,否则家里其他人就吃不到了。

吃鱼肉都是在春节的某一天,其他日子甭想。所以小孩天天盼过年,就是为了能吃上几块天天想念的鱼和肉。当时烧饭烧菜都在一口大锅上,不像现在用电饭煲烧饭,煤气灶烧菜。一口大锅,柴火烧起来,等锅冒烟,把切好的肉倒下去,锅铲快速翻炒几下,整个屋子顿时充满了肉香味。小孩早已站在大锅旁边,眼睛转都不转地直盯着锅里,像一只只饿惨了的小猫崽子似的垂涎欲滴。

朋友自然也是一样,常年靠野菜、咸菜和一点点米饭果腹,所以那一顿意外享用的鳜鱼便让他隔了几十年都无法忘怀,每次说到都是眉花眼笑,并且感叹道:“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汤了。”

其实我想那一锅鱼汤放到今日,对吃腻了美味佳肴的朋友而言可能并不会觉得有什么惊艳,但是贫穷、回忆和饥渴是三位最出色的厨师,会把食物的味道变得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话再说回来,这个村子安卧在连接长江的大湖边,这片湖也就是他们下午带我去划船的湖泊。

朋友说,他吃到的鳜鱼,就是在我们刚才划过的一片河段里捕捞到的。

当时这片湖泊还不像现在一样,修有这样高的堤坝。他年少时沿湖而上,有十几里长的河道,站在河道上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河里常年积水,从不枯干,但有一年,遇上了旱季,河道的水快将枯竭了,多段河底已剩下不到一米的水,有些河段的水位快要见底。一天,朋友扛着锄头去田里干活,经过一低洼河段,他突然听到噼啪的声音,朝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只见两条大鳜鱼在浅水塘里游来游去。他兴奋极了,虽然生长在湖边,但这么大的鳜鱼也很少见到,而且还是两条。他的心蹦蹦直跳,在岸上直愣愣地观看了一会,最后他决定下水捕捉这两条鳜鱼。

当时天寒地冻,下水污泥也不知道有多深,贸然行事弄不好有危险。但是对食物的渴望占了上风,他实在抵挡不住这两条肥肥的鳜鱼的诱惑,于是脱下鞋袜,卷起裤子朝着鱼慢慢追去。

所幸污泥不是太深,也不那么危险,不过鳜鱼背上的刺很锋利,刺到人会非常的痛,因此,要抓住这两条滑不留手的大家伙也并非易事。经过约摸二十多分钟的较量,鱼终于被擒获,两条足足有四斤重。虽然冻得够呛,但如此丰厚的战利品让人兴奋不已——朋友说到这一段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样子全然不减当年。

“我哪里还会觉得冷,完全忘记了是在大冬天,自己简单清洗了一下,穿上鞋袜愉快回家了。一家人见如此大的两条鳜鱼,全都乐得不得了,就和今天买体彩中了几万块似的。”

我在心中偷笑,心想他今天体彩中了几万块可能也不会如此念念不忘地记了几十年。这段记忆长期在他脑子里居住,如果记忆要付大脑房租,便宜一点算,一年付一万,那两条鳜鱼怎么说也得值个几十万啊。

朋友与家人拥进了厨房,将鳜鱼破肚去肠,清洗干净后,马上进入了烹饪环节。说来有趣,在那个时代,甚至直到□□十年代,鳜鱼这种食材都是极其珍贵的,如果各位朋友有认识的年长的厨师,与他们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当年只有主厨级别的师傅能够烹饪鳜鱼。因为鳜鱼实在非常珍贵,厨师在得到这种高档食材后,往往会以尽可能多的花样进行烹制,一鱼两吃,鱼头鱼尾还要拿去熬汤,配的辅料也是精挑细选的特级火腿,竹笋最嫩的头尖等等。在一家餐馆拥有烹制鳜鱼的资格,这对厨师而言是非常高的认可,也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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