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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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仔仔细细地看过父亲的模样了,自打他进了文华殿,和太子殿下混在一起……听说今日是接见乌卓使臣的日子,也不知殿下一切都是否顺利。
张承渐渐近了,张怀雅看见他摘下兜帽,也不过几日未见,父亲的两鬓似乎都泛了白,两颊都凹陷下去了,整个人又高又瘦,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来。
“父亲。”
张怀雅挪了挪膝盖,朝张承点一点头。
“孩儿还在罚跪,就不起身了。”
张怀雅心中有气,面子也不遮掩,张承体谅他,就解开油衣在一旁站着,微微弯了弯腰,“还生着父亲的气呐?”
祠堂里灯不亮,张怀雅昂着头,张承看见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脸瘦了一大圈儿,面相看起来都不饱满了。想想也是,整日里不是跪着就是坐着抄经,这祠堂的窗就小小一线,折腾了这么几天,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没有。孩儿身在此处,却没有此处该有的眼界,有此后果是咎由自取。父亲说得对,孩儿从未怨过父亲。”
张怀雅的眼睛格外明亮,好像冒着一簇火。
“为父知道你心中有气,你也不必憋着。”张承负手转了一圈儿,“这事换做为父,一样会觉得憋屈。明明没有做错,怎么反倒是自己承担这个后果呢?”
“怀雅,这世上的事儿啊,不是单论对错二字的。”
张承扶着张怀雅起来,踅身在拜垫上坐下。他轻轻一碰张怀雅的膝盖,见张怀雅只是皱眉,并不出声,就笑道:“疼吗?”
张怀雅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疼就不疼!”
“在为父面前,不必藏着掩着。”张承替他揉着膝盖淤血,“那日殿下来给你的茶盒里,放了多少银子?”
见张怀雅又生起警惕心,张承笑道:“你们还年轻,肚子里那些小九九哪里骗得过为父的眼睛。”顿了顿,他又道,“你为什么不听殿下的,拿着钱走呢?走的远远儿的,再不回平城里,李家和张家的事儿,也就与你无关了。”
“不行。”
张怀雅摇了摇头:“听下人说了,李家做足了姿态,孩儿这时走了,害的是张家的名誉。况且……”
他停了一瞬。
况且什么呢?他虽被关在祠堂里,消息却还是灵通的。
李越安反应很快,不等他和李辞盈的事情闹大,就已写了折子来平城,自言教女无法,请魏帝一床锦被盖住这些事儿,也算是成就一段儿女情。
李家的姿态极低,口口声声说着要盖住这些事儿,平城近些日子里,却还是传扬开了。
自然,经人改编了,分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到最后却成了一眼万年,比目簪为见证的爱情故事。而且男女之间的事情,一般人说起来,都只会觉得是女方吃亏,如今李家姿态越低,平城里的流言越多,张家就越骑虎难下。
李家到底是世族大家,几张下人的嘴,就足以挑拨起百姓们的是非观来。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张承止了他的话,了然道,“家世样貌都门当户对的,何况咱们张家,若要壮势,也少不得与他们结交。”
“父亲。”
张怀雅看向张承,眼睛里那簇小火苗渐渐熄灭了。
他声音低了,祠堂外的雨声就清晰了起来。
他垂眼看着张承抚在自己膝头的手,曾经这双手牵着他,送他去念书,送他去学武,后来把他送进文华殿……那时这双手还是厚实有力的。
如今却已经布满青筋了。
朝上的事情,曾经他听过不少,觉得无非是各方倾轧。与太子钻都察院那次,他还对太子说,“这当官儿的也没有三头六臂,哪能时时处处都提防着别人呢。”
如今这句话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自己这还未曾入仕,朝上的倾轧论理不该轮到这处来。但是没办法,他生在官宦之家,就得安稳接受这种命运……这些避不开、甩不脱、被利用甚至以后还要用这种手段去对付别人的命运。
“父亲。”
张怀雅握住张承的手。
“人这辈子,活着是为求什么?”
“为家族?还是为天下人?亦或是为自己?”
张承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略一沉吟,便道:“君子为家族,圣人为天下,小人为自己……不过大约,这世上还是小人多些。”
“那么父亲是要做君子是吗?”
张怀雅转目看向张承,恍然觉得,上一次他与父亲这样坐着谈心,似乎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君子守正行,克己即可。”张承闭了闭眼,“但圣人……大道至简,圣人无我,于这天下人来说,太难了。至于小人,手段卑劣,心无正道,为父看不上他们。”
“父亲。”
张怀雅握紧了张承的手。
“我从小就想做圣人。”
其实对于圣人的定义,张怀雅是有些模糊的。念书前要拜孔子像,夫子们说那是文圣;跟着武师练武的时候要拜关公像,师傅们说那是武圣。按照这个粗浅的理解,似乎一件事做到极致就可以称为圣人。
难的是,这个过程会被非议,会遭冷眼,还不一定被承认。
所以圣人究竟是什么?今日父亲说,圣人为天下,那么当天下失衡、小人肆虐,圣人是不是也就会出现了?
可他等了这么久,从小等到大,别说圣人,这世上就连君子都不剩多少了。
第一次,他与张承说话,用了“我”字。
这一次,不是谁的孩儿,仅仅是自己绵延了十几年的意愿,是自己的意志。
“我以为,圣人,说的是至真至纯至极之人。”张怀雅道,“父亲,一家兴未必天下兴,而天下兴必然家家兴。孩儿想,这世上少一个李辞盈,就能少一个今日之张怀雅。”
“司礼监跟着的案子,孩儿也有所耳闻。那么这世上少一个顾素辰,也就能少许多死于非命的无辜者。”
“父亲,简夫子曾说‘为官者当修身立业,庇佑百姓’,这天下官场,不该如今日之官场,同僚倾轧,置万民于不顾;这天下也不该如今日之天下,人人算计,只求自利,罔顾人命。孩儿自小想做圣人,便是抱定了肃清天下的想法。”
张承静静听着,“既如此,更该入仕才是,你官居一品,才能放手整顿。”
张怀雅摇了摇头,“可是父亲,您如今做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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