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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公历四月份,防疫局给家里消了毒,李师娘就来看珍卿了。
李师娘见珍卿的脸上,只左边的眼角处,有点淡淡的痕迹。
她不由连声地念“谢天谢地”,跟珍卿大叹道:
“孩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一难,你是顺顺当当过来了。肯定是你妈跟你奶,在天上保佑你呢。”
珍卿每回想起来,都是心有余悸。
等于她没有一点抗体,任由病毒在她体内狂欢了一番——竟然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
如果不是有谁在保佑她,她怎么能这么幸运?——就当是她妈和她奶保佑的吧。
李师娘就跟她讲起,他们这一辈人种痘的事。
他们小时候还在前清呢,牛痘已经传进来,但不少地方还种人痘,出痘严重的,难免就变成□□脸。
李师娘说,她和珍卿一样幸运,脸上没怎么留下疤痕。
但师娘的亲爹是麻子脸,她爹总在外面做官,不怎么能见到他,也没觉得怎么样。
但是直到成婚当天,她才发现婆婆和丈夫,两个都是□□脸。
洞房花烛夜,差点没有大哭一场。
后来,过了好几年,她才看习惯,现在想起来,觉得真可笑。
珍卿问李师娘,李师父究竟得了什么急病。
李师娘神情复杂,但也直言不讳地说:
“你师父,得的是贪色纵欲的病,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从今往后,还是我好好照看他吧。”
……
过几日,玉琮奶和玉琮娘,也来到县城里看珍卿,两人见珍卿恢复得好,也是不住声地念佛。
然后,玉琮娘把玉琮自小戴的如意锁片,给了珍卿,说去玉琮被他四叔,接到天津上学去了。
因为走前不能来看珍卿,他还闹了好大一场,然而终究没有拗过大人。
玉琮奶奶还跟珍卿说:在永陵市求学的玉理,也染上病死了。
珍卿摸着玉琮的如意锁片,心里不觉揪着疼,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从前每逢有瘟疫传播,总听说这里死多少人,那里死多少人。
这还是头一回,她熟悉的亲友里,有人得疫病说死就死了。
她记得,玉理跟她同岁,今年也才十六岁啊。
没过几天,杨家湾传来更坏的消息——不只一个坏消息。
三表叔的老婆,珍卿的三表婶,生孩子的时候,据说是胎位不正。
医生没有及时赶到,三表婶和小婴儿,最后都没有救活。
昱衡表哥在省城染上了天花,不但毁了容,并且眼睛也坏了。杨家二表伯,才把他从省城接回来。
因为三表婶死了,她娘家的人,没完没完地来闹,中间还有昱衡表哥的事,杨家之前是一团大乱。
那一回,三表婶的娘家人又来闹,二房的小儿子绍衡,不小心裹在中间,被林家的人失手推了一把。
他头就磕在了院墙壁上,人说死就死了,连救的机会都没有。
从去年二房的明衡表哥,说是死在了战场上。这半年多以来,杨家像是撞了邪星一样,惨事一件接着一件。
他们现在,才真正是愁云惨雾,自顾不暇。
珍卿十六岁的这一年,经历太多的离别和死亡,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哭一场。
她大病一场之后,感觉身子还是虚。学校开学之后,她也没有继续上学,就在家里将养身体。
玉琮家里、师父家里,都送来补养身体的食村、药材。
甚至杨家发生那么多事,二表伯还亲自来了一趟,给珍卿送了不少高丽参,叫她平常吃着补身体。
自家和亲戚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杜太爷也感受很深。
他整日地唉声叹气,尤其喜欢跑到珍卿的房里,走来走去地发愁。
珍卿没有料到,她受了这么一场大病,杜太爷倒像是开窍了,知道替亲戚操心发愁,变得有人情味儿了。
到了公历五月时,庄上农活儿大忙起来。
这一天早上,杜太爷交代珍卿,在家里别乱走动,他回杜家庄一趟,去不了一天就回来。
没想到,正赶上杜太爷不在,杨家的二表伯和二表娘,还有若衡表姐,带着礼物来看珍卿了——礼物带的很多。
二表娘瘦了好几圈,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她见到珍卿,特别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不停地嘘寒问暖,打听她病中的情形,问她现在,身上还难不难受。
二表娘眼中的情绪,复杂而沉重,像是末世的阴霾一样,珍卿简直不太敢看她。
她带着强烈的期冀,捏紧珍卿的手说:
“小花,你昱衡哥活不下去了,你帮帮二表娘,帮我救救他行吗?”
珍卿听住直发愣,问:“二表娘,我能帮上啥忙呢?只要能帮忙,我一定帮。”
杨家二房的一家三口,眼中都现出强烈的希冀。
二表娘就紧紧攥着珍卿的手,简直快把她的手捏碎了,她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
“你昱衡哥,他一双眼睛都坏了,他……他好几回夜里,他趁着——他不想活了……
“我们天天守着他,可是他不肯吃饭,不肯喝水。他打小最喜欢你,你是他心里最后的念想,只有你,能让他重新振作……
“你答应二表娘,和昱衡哥哥成亲,帮表娘劝解他、安慰她,让他好好活着,行吗?”
珍卿听得心里一紧,看着满眼希冀的二表伯,还有不停拭泪的若衡姐,她沉默下来了。
二表娘看珍卿不说话,急切地扯着她说:
“小花,你自小在杨家长起来,姑奶奶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疼,家里亲孙子孙女,都排在你后面。
“你自小的穿戴吃用、书本笔墨,姑奶奶没一时不记着,常怕你冷了、饿了、病了,让人欺负了……
“小花,你昱衡哥、若衡姐,拿你当亲妹妹,绍衡也拿你当亲姐,好的想着你,不好的担待着你……”
二表娘说着,她捂着脸痛哭起来,无法自控的伤心。
珍卿怔忪地看着她。
二表娘勉强停住哭泣,红着眼睛说道:
“小花,你不看在生人的份上,看在死去的明衡哥哥、绍衡弟弟的份上,他们……他们想让昱衡活着……”
若衡表姐也哭得满脸是泪,她跑过来坐在珍卿身旁,说:
“小花,你来到我们家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爹娘都商量好了,要给你多送聘礼,把家业全都留给你和昱衡哥。
“你以后啥都不用操心。以后给表舅爷养老送终,都是我们家担待……
“你,只用轻轻省省做少奶奶,你就安心嫁过来吧,小花,我求求你……”
珍卿一时间为难之极,要说答应说不出口,要说不答应也难说出,只好以沉默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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