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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以我之鲜血,警醒于后来人,我的人生,总算还遗留一丝光亮……”
说着,施祥生握着珍卿的手,缓缓地阖上了眼,她愈加惨白的脸上,不绝地淌出泪水,呼吸已渐渐地弱了。
珍卿觉得,施祥生的脉搏没那么弱。她忽然问施姐姐:
“吞生鸦片自尽的人,虽然未必能够速死,但没听说,能超过一两天而不死的。施祥生为什么这样呢?”
施姐姐揩着眼泪,解释说:“这几个月,小生有胃疾,早就吃不下饭了,勉强吃下去也要吐,要不然,怎么瘦得这样。她吞进去的生鸦片,吐出了不少。
施祥生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孱弱地苦笑着说:“此时此境,这还重要吗?”
珍卿郑重其事地说:
“自然重要。常人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你尽人力去死,却并没有死成,你不想一想,这难道不是天意,不是命数?”
珍卿指一指天花板,神神叨叨地给她讲:
“我亲戚住的村子南边,有一方浅浅的水沟,水还不及人的小腿深。
“人人在那里来去自如,连酒鬼掉在沟里,在水里睡了一夜,也一点事情没有。
“有个外村人到村上防亲,不慎脚底下踩空,扑跌进了水沟里,就莫名给他呛死了。”
施祥生无言地看珍卿,憔悴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珍卿意味深长地说: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两只脚走着来访亲,至于有什么急病呢?可是浅浅的水沟,就把他淹死了。
“施祥生,有人那么爱惜自己,偏偏命运不济,一招不慎说死就死了。
“可你吞食了生鸦片,天意,命运,却给你一线生机,你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中国女人九成八,都是大字不识的,你命运再悲惨,却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那么多出身卑微的女人,干着最劳累繁重的活计,还吃不饱一顿饭,可是她们就是要活,死神降伏不了他们。
“可你不过婚事不顺,却来寻死觅活的,你不及她们多矣,可谓不配自命为读书人……”
施祥生神情怔怔地,垂泪说道:“我摆脱不了他们,什么事都不由自主,我就是活下来,于人于己何益呢?……我是注定活不成了”
可是珍卿看得出来,她说话也连贯了,她的眼神,不完全是死气沉沉的了。
紧接着,珍卿不厌其烦地,给施祥生讲她所知的悲惨故事——都是关于睢县女人的。
不知不觉之间,施祥生听故事听住了,听着听着忽然腹作雷鸣。
施姐姐却大喜过望地问:“小生,你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结果房门从外面打开,杜教授带着医生进来,那外国医生很温和地对施祥生说:
“你肚子饿,说明心绪放开了点,这是好消息。
“你现在脾胃太弱,不宜大量进食,我先给让护士给你输液……”
施祥生的态度还是抗拒,她恹恹地阖上眼,威胁医生说,如果强行给她治疗,她现在就一头碰死。
听这外国医生跟施的对话,珍卿这才恍然大悟,施祥吞食生鸦片及时吐出许多,病情没有那么严重。
但她又立志绝食自杀,禁食数日很显虚弱,所以看着要死了一样。
珍卿淡漠地对施祥生说:“你说你长在黑暗潮湿的地方,被逼得软弱无能,看不到希望。
“可是我的身世,也很不堪,我也努力到了今日。我听了你的身世,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
施祥生讶然地看着她。
珍卿淡淡地说:
“你打上一点药,好好地听我说。若听完以后,你还要寻死,我就听你自便,再不会理你。
“我也不会写你的故事,因为你是自寻绝路,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光亮。”
最后,施祥生虽没说话,也是听任医生护士摆布了。
听完了珍卿的身世,施祥生良久无言,她私心里几疑珍卿是编来哄她的。
但珍卿的身世,还是让她受到触动了。
珍卿那么乐观顽强,开朗自信,她以为她必定父母恩爱,家庭幸福,没想到——
施祥生还是恹恹的,但她眼中的思绪多了。
珍卿说她所怕的,无非是摆脱不了魔鬼样的父母。
就请施祥生好好观望情势,看她怎么联合同/志之人,把她的人面兽心的父母,从海宁赶出去。
施祥生没给珍卿任何许诺,她只是开始接受治疗了。
除了生鸦片和绝食的危害,她长久的抑郁还引发了厌食症。
珍卿叫施姐姐好好照顾着。临走问施祥生,介不介意,她写点新闻、评论,向社会大众曝光她的悲惨经历。
施祥生情绪被淡漠,叫珍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珍卿这天回到谢公馆,叫三哥的随从阿永,帮她打听一下,爱神路开搪瓷厂的施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第二天一早上,阿永就告诉珍卿施家的情况。
施祥生之父施良铮,原跟亲戚合开搪瓷厂,原来是专做搪瓷马桶的,生意做得也很兴旺。
后来他们扩大业务范围,不幸做亏损了,施家欠了银行不少钱,只好把那厂子清算还债。
施良铮被施太太影响,也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下面还有三个孩子上学,渐渐地欠了不少债务
现在的情形是,施良铮欠了十屁股债,才只还了九屁股,还有一屁股债没还呢!
施良铮染上了烟瘾,已经丧失了斗志,他没有别的出路,肯定会像蚂蝗一样叮死施祥生的。
怎么样才算釜底抽薪呢?
哼,要把海宁变成他们的地狱,让他们想回来也不敢回来。
这就非得请三哥帮忙了,珍卿叫阿永请示下三哥,看这件能不能做。
没过几天,施祥生的父亲施良铮,就被她的亲家岳氏打上门。
岳家说他二女儿既然死了,就要把给他们的聘礼,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不然就叫施家好看的。
施良铮声声解说,说她二女儿就在医院,好生生地喘着气,他昨天还去看过呢!
然后,大家就去圣玛丽亚医院,验证施祥生是死是活,让施家人没想到的是,施祥生真的没气了……
施良铮和她太太,对已死的人又踢又踹,也没把死变活喽,反叫施家姐姐哭得不得了。
其后,施、岳两家撕撸了三四天,岳家找了流氓来填场,吓得施不得不还了聘礼。
岳家不再是施家靠山,施家其他的债主纷纷上门,甚至跑到施祥生弟妹的学校捣乱,就是逼着施家还钱。
施家不得不仓皇搬家了,但只是搬到华界去了,还没有搬出海宁城。
荀淑卿学姐立志办报,现在已寻到建社地点了。
这地方位于麦特林路,离培英女中比较近。
创社者在礼拜天,开头一次的碰头会。
原本该有八位创社者,不过因上回招生事件,乐嫣和米月被家里下了禁令,现在来不了了。
创社元老只剩下六人,荀学姐和珍卿,还有同班的裴俊瞩、熊楚行,算是同一个来处的。
还有一位劝业中学的俞婉,是荀学姐在圣音校报的同事,一位白梅是女子师范的大姐姐。
她们第一个议题,是最终议定报刊名。
合伙人们各种想法,有的诗意浪漫——如“玲珑女儿”,有的直抒其意——如“妇女进步报”,还有比较飒爽的名称——《女青年》。
提出《女青年》的熊楚行认为,此时妇女识字率很低,她们要启发唤醒的对象,就是识字的青年女性。
而荀学姐有不同意见,她提议叫《新女性报》。
荀学姐说,此时识字的青年女性,至少有一半人,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追求什么先进思想。
她们更关心世俗的生活,比如衣服首饰、潮流时尚、八卦闲闻、新奇小说,成了亲的,就再多关注家务育儿之类。
如果取名“女青年”,受众的范围就狭窄了。
经过一番争辩和讨论,因珍卿也支持荀学姐,小报就叫《新女性报》
接着又讨论了出版局备案,置办机器、家具、文具,牵电线、装电话、电灯,再加走流程的杂乱捐税等事。
荀学姐说她募集的二百块钱,各种事项已花去一百多块,勉强还能敷用一段时间,但是后续的经费就没着落。
不过这《新女性报》,一时半会儿未能开刊,按原讲划还要等到八月放假,才会正式开刊。
剩下的半个多月时间,她们要各自去募集经费。
裴俊瞩和熊楚行都很踊跃。
她们说零花钱和压岁钱,都可捐给《新女性报》用。
荀学姐和俞婉学姐,都建议她们先不要这样。
等到正式开刊以后,花钱的地方很不少,这就是一个无底洞,还是要设法募集一些,勉强到时措手不及。
第一次社员会议,大家都很积极,珍卿正琢磨施祥生的事,反倒心不在焉的。
趁着大家今天开会,她干脆把这事说了。
女孩子们都义愤填膺。
荀学姐尤其上心,她说她们办《新女性报》,本来就是为了唤醒和解放女性。
这位施同学被逼自杀,正可作为女界的警钟,唤醒浑浑噩噩的人们,一起反抗不人道的婚姻制度。
这里大有文章可做啊,她们是当仁不让的。
荀学姐这么一说,社员也都跃跃欲试。
《新女性报》还未开刊,不能直接发《新女性报》,但是印刷的机器很快能来,他们可以印传单去散。
像珍卿就可针对施的自杀,多写一些文章,到各大报刊上去投稿。
社员俞婉来自劝业中学,白梅来自女子师范大学。
她们既能到各自的校报投稿,还能在校内散发传单,广泛地争取舆论同情和行动支持。
总之不论用什么方法,就是要让受包办婚姻压迫的女孩儿,从幡然觉悟到大胆反抗,让施家父母这样的封建余孽,在社会上无所遁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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