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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州省永陵市睢县东桥镇杜家庄
姑奶奶吃了小花寄的洋药,觉着一月月比从前硬朗。
她听说老表弟要去大城市,以后就傍着小花儿住了。
她不顾暑热来杜家庄,问杜太爷是个什么成算。
杜太爷说话浪里榔槺的,说他啥事情都计较好了,叫老表姐别操那大的心。
杜太爷特意说起珍卿的婚事。
他说珍卿如今有大出息了,她自家都攒下好些嫁妆,更别说她爹妈还给她添不少。
说个不好听的话,别说县里的大家公子,就是省里头的显贵人家,她想嫁哪家就嫁哪家,绝不嫁个乡下的麻虾儿……
杜太爷说出“麻虾儿”三字,登时把姑奶奶气得倒仰,姑奶奶气得胸口直泛疼。
陪着一同来的大伯娘,忍不住跟杜太爷嚷:
“表舅说话太也不中听。
“你家里产业都留给小花的,那小花可是我们看大,就跟自家孩子一样的。
“不论表舅把家业托给谁个,天长日久总不能没个监管,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老太太好心好意,怕表舅庄上有人作怪,特意来给表舅撑场面。
“表舅直把人想得恁坏,说话扎我们老娘的心窝子。
“表舅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么多年我们家对你,对小花,除了昱衡那事有些不讲究,其他的,有一点不是的地方没有,说这么扎心窝子的话,表舅你亏不亏良心?
“想一想小花这个妮儿,真比表舅懂理性得多。一直给她姑奶奶,给她表伯、表娘,还有昱衡,寄那么些洋药衣裳、胭脂水粉啥的……
“那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嘞……这妮儿真是好妮儿,比表舅可人疼多了……“
“若衡就住在眼面前儿,就是为照顾她兄弟,小花跟昱衡大家都不提了,表舅还老提起来说……
“先儿若衡成亲,收到小花那么些东西,哭得花轿都坐不稳,她不说我们也晓得,她是失悔逼小花嫁来了。
“若衡那妮儿都想清白啦,我们还有啥不清白的,两下里都该翻篇了……”
杜太爷对姑奶奶冷哼,撇嘴白眼望大天,说:
“现在说得比唱得好听,那时候我去杨家湾看你,你就跟我说要聘珍卿,亏得我没有应你……
“说是当成自家亲孙女疼,到底比不过你亲孙子,都是嘴上说得光溜……
“要不是我把珍卿送走,等你拉聘礼哭到她面前,妮儿心肠软面皮薄,说不好你就把她害喽……”
丫头正给姑奶奶揉胸口,姑奶奶又被扎心窝子,推开丫头举起拐杖打向杜太爷。
杜太爷赶紧缩脑袋躲,姑奶奶颤巍巍在后面撵:
“害啥害害啥害,你以为你多能,小花有出息全靠你一人!
“先前小花那个匡先生,要不是她大表伯张罗,你能找来这好的先生教她?
“没有匡先生,就你那死砍头的九先生,咋能把小花教出息!
“就你这信都不会写的死砍头,教育孩子只会打她,妮儿爱干净你还不依她,天天给她穿得像个寡妇,一点人情世故不教她,你能把妮儿养成啥糊样儿……
“我怕你把她祸祸坏了,没日子不替她操心,你一张嘴还说我害她……”
姑奶奶疯狂追打杜太爷,最终以杜太爷扑倒水缸,把一口缸打破告终。
姑奶奶换好衣裳,坐在东厢里喝伏茶,看杜太爷叫黎大田捡皮子,说带到海宁去送人。
大热天想着送人皮子,他还真够会想事儿的。
姑奶奶心里有点茫然,她打心眼儿里疼小花儿啊。
当初昱衡一心念着小花,姑奶奶是有一点私心。
可是除了丈夫又瞎又麻外,她跟昱衡她爹娘都打包票,小花一辈子能过得比谁都顺心。她嫁到任何人的家里,都不会比到杨家自在啊。
还是说人的命天注定,昱衡跟小花从前没定下,这是他该认的命。姑奶奶早就不强扭了。
她已跟儿子们商议好,将来小花出嫁的时候,她要把自己的嫁妆分一份给她,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这糟心的老表弟,动不动拿这事儿来刮棱人,要不是小花这孩子通透,这么多年的亲戚成仇人,还要被乡里人说三倒四。
姑奶奶正想着心思,杜太爷坐在旁边,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姑奶奶听言一惊,想了想说:
“这事恐怕太难。你那个族长侄孙,那是你的亲侄孙儿,我也是看他长大的,要拿住他容易。
“但杜家那么多老家伙,脾气又臭又硬的,他们不会同意的。
“小花他爹妈干的事,在哪儿都伤风败俗,败坏子孙的福气,再早些年,那都是要命的事儿。
“当初他们带小花回来,容他们住在庄上,向渊侄孙儿受了多少唾骂,你是看在眼里头的。
“你想叫小花上族谱,那是踩他们肺管子,这哪儿能由得了你,你一回回没脸,还没想清白吗?”
杜太爷倔头倔脑地,说:
“这么灵醒的妮儿,将来还能有大出息,背着个私生的名声,这县里是人不是人的,背地都骂她是杂/种,这是踩我的肺管子嘞!
“以后念书、找婆家,别人挑捡她是私生,叫妮儿跟谁哭嘞?”
姑奶奶低头不言语,她觉得这事成功不了,而且有的大姓族,女孩压根不上族谱。所以女孩上不上族谱,压根没有那么重要。
但她终究没有给他泼冷水。
她决定还是帮帮老表弟,私下里找杜氏族老说说,总归小花也是个好妮儿。
这一天下午,杜太爷和姑奶奶一起,叫族长杜向渊,又召集一次族老大会。
姑奶奶一个个找人谈,苦心婆心劝了半天功夫,结果倒被倔老头杜向秦,当众狠狠撅了一顿。
族老杜向秦说,别说出嫁女不管族中事,里外前后地算,老姑奶奶都不算杜家人,没有资格置喙杜家的事。
姑奶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放话说就算不上族谱,有本事的人还是有本事——这是她的亲身感受,这世界已然不同了,
姑奶奶放了狠话,就跑回北村杜太爷的宅里。
姑奶奶被气走了以后,族老们话讲得很难听。
他们说杜太爷仗着辈分高,一回回想坏睢县杜氏的家规门风。他们要真把“奸生子”放族谱上,睢县杜氏就不配称书香门第,就不配称道统人家,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死后统统不配见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睢县的父老……
又一次努力以失败告终,杜太爷从宗祠里出来,负着手闷头往北边走——他瘦长的脊背,似比从前更佝偻了。
后面出来的族老之一,最严厉反对珍卿入谱的杜向甫,甩着袖子睨着杜太爷,冷冷向杜太爷讲:
“叔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族人犯了过错,国法管不管,我们没话说,但只要他是姓着杜,族规就能管得着他。
“叔爷,这事议过多少遭数,族法家规没有变,妮儿的父母没有变,管她爹娘有多大的家业,管她自家有多大的能耐,族法家规,它一百年不变,一千年也不会变。
“叔爷,此事以后不必再议了,不通过就是不通过……”
旁边另一位族老杜向秦,也冷冷哼笑了两声说:
“叔爷,你到四里八乡扫听去,哪个讲究的大户人家,叫奸生子放在族谱上,说破天不过是丫头片子……”
杜骐迈呼噜呼噜咳几声——他是杜太爷的侄子辈,比杜太爷大了快十岁。
这老爷子眼神陡然一厉,对出言不逊的杜向秦,沉声呵斥道:
“还有没有一点规矩,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就事论事,论过就算,无故攻讦一个妮儿,你脸上很有光吗?”
老头儿教训了杜向秦,杜向秦老实受教,大家本要各自走开。
谁知杜太爷开始抽风,在地上捡砖块、土坷垃,利落得像投暗器一样,投向出言不逊的杜向秦。
那杜向秦一边躲挡着,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叔爷,不是我不敬您老人家,您哪有长辈的样子!一句话不顺耳就打人,你做老家儿的不尊重,这……这像什么样子这是……”
杜骐迈腿脚不好,急得直跺拐杖,嘴里呵斥小辈儿,又赶紧劝说杜太爷住手。
杜太爷谁的话也不听,一边砸人一边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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