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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念卿聆听着宋若翡安稳的吐息,一时间,百味陈杂。
这宋若翡全无防备,不怕他伺机报复么?
这宋若翡为何对他换了态度?自那次将他打个半死后,宋若翡再也不曾对他动过手。
当时的虐待当真不是出于恶意?
这宋若翡又究竟是何来路?
他满腹疑窦,一步一步地踏着月光,行至宋若翡的卧房前,推门而入。
这卧房内甜腻的脂粉香消退了不少,想必是宋若翡重伤未愈,没了买胭脂水粉的兴致。
他将宋若翡放于床榻之上,脱下其足上的凤头履后,又为其盖上了锦被。
而后,他端详着宋若翡,手指抚上宋若翡的脖颈,感受着动脉的跳动,继而稍稍用了些气力。
宋若翡睡得正沉,一点反应也无。
虽然宋若翡曾为了救他,险些丧命于巨蟒腹中,可将近两个月的虐待并没有那么容易揭过。
近来他时常发噩梦,梦里的他或被宋若翡逼着如同狗一般爬行,或被宋若翡踩着脑袋,或被宋若翡拳打脚踢,或被宋若翡用烤红了的火钳子戳/刺,或被宋若翡用竹条抽打,尽管方式不同,但每一个他的下场皆是皮开肉绽。
这些全是他的亲身经历,他每每梦到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面对宋若翡,他从不屈服,更不会求饶,可他清楚自己是害怕的。
无人会不害怕疼痛罢?
不对,这宋若翡似乎并不害怕疼痛。
他曾试过提着菜刀趁夜将宋若翡劈死,但被宋若翡发现了,他亦曾试过在宋若翡的饮食中下砒/霜,将宋若翡毒死,又被宋若翡发现了,他还曾试过将宋若翡推下池塘,然而,反是他自己被宋若翡按着头顶心,喝足了池水。
他所有的计谋对于宋若翡俱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当时的他每时每刻所想全数是如何弄死宋若翡这毒妇。
可现下他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生怕自己是老鼠,宋若翡是猫儿,宋若翡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拿他解闷,待他当真信任宋若翡了,宋若翡便会故态复萌,嘲笑他愚不可及,他又怕宋若翡是当真改过向善了,会实践诺言,将他好生抚养长大,而他对宋若翡的排斥会伤了宋若翡的心。
两相矛盾之下,他的言行亦是颠来倒去,有时他会口出恶言,有时他会出言关切,有时他会对宋若翡的亲近表示拒绝,有时他会主动亲近宋若翡。
他端望着宋若翡,低喃着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眼尾的余光忽而瞥见了被宋若翡放于枕边的油纸包,他轻手展开一瞧,里头果真是他所买的敲糖。
这狐媚子是故意放于枕边的么?委实狡猾。
这狐媚子知不知晓敲糖会招来蝇虫、曱甴?
不过已是霜降了,蝇虫与曱甴已甚少出没了。
唉。
他松开了手,俯视着宋若翡。
须臾,他正打算离开,却蓦地闻得宋若翡道:“疼,疼……”
这宋若翡霎时汗如雨下,不断地喊着疼,好似只会喊疼一般。
是发噩梦了罢?
原来宋若翡亦是会发噩梦的。
原来宋若翡亦是会喊疼的。
他观察着宋若翡,心里头痛快与同情针锋相对。
时而是痛快占了上风,时而是同情占了上风。
他弄不清楚究竟是痛快更多些,还是同情更多些。
宋若翡刻毒阴狠的丑态历历在目,宋若翡视死如归的身影亦历历在目。
最终,他决定转身离开。
岂料,他的右腕竟是被宋若翡抓住了。
宋若翡并未张开双目,但容色凄楚,让他觉得自己便是宋若翡的浮木。
他一指又一指地拨开了宋若翡的手指,听宋若翡喊疼,他顿生歉然,即使他明白不是自己太过用力之故。
他一将宋若翡的手指悉数拨开,那手指又附了上来,颇为黏人。
片晌,他放弃了,索性任由宋若翡抓着自己的右腕。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在他半睡半醒间,宋若翡终是将他的右腕松开了。
宋若翡借着苟延残喘的烛火,凝望着虞念卿道:“对不住,我发梦了。”
虞念卿故作好奇地问道:“是怎样的梦?”
宋若翡双目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作答道:“我不记得了,大抵是个美梦罢。”
虞念卿毫不留情地将宋若翡戳破了:“你明明一直在喊疼。”
对,我一直在喊疼,因为我梦到了被爹爹打死的那一日。
“那应该不是美梦,而是噩梦罢。”宋若翡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尾指,生前,为了假扮阿兄,他亲手用匕首切掉了自己的左手尾指。
虞念卿步步紧逼地道:“是怎样的噩梦?”
宋若翡语调平淡地道:“或许是认清自己毫无价值的噩梦,又或许是被至亲活生生地打死的噩梦。”
“活该,谁教你曾想打死我,你定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噩梦缠身的。”虞念卿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又觉得自己说得正衬宋若翡。
“嗯,我活该。”宋若翡笑吟吟地道,“夜深了,去歇息罢。”
“你无事罢?”虞念卿恍若看见了一张画皮,画皮上是精心描绘的笑模样,而画皮底下却是一腔凄哀。
宋若翡状若疑惑地道:“你何以有此问?不管是美梦,抑或是噩梦,仅仅是梦罢了。”
是了,仅仅是梦罢了,早已过去了。
现如今,他与爹爹阴阳两隔,爹爹绝不可能再打他了。
虞念卿直觉得宋若翡语气中含有自我说服的意味,遂难得温言道:“别怕。”
“嗯,不怕。”宋若翡抬手揉了揉虞念卿的额发,“念卿乖,去歇息罢。”
虞念卿并未避开宋若翡的手,望住了宋若翡的双目,道:“不许再虐待我了,你不再虐待我,我便会勉为其难地与你相依为命。”
——他这么说是为了通过宋若翡又一次的承诺来说服自己相信宋若翡。
其后,他顺利地得到了宋若翡的承诺:“我不会再虐待你了。”
他浑身僵硬地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宋若翡的掌心,甚为不自在地道:“我去歇息了。”
宋若翡颔了颔首:“去罢。”
而他自己却是在虞念卿出去后,又躺了半个时辰,便出城去寻何田田了。
何田田正在熟睡中,确认何田田安然无恙后,他才回城。
回城途中,他吐了一回血,染红了一丛奄奄一息的荒草,使得那荒草仿佛开出了花来。
待得天光大亮,如兰前来禀报:“那花想容出府去了。”
宋若翡迷迷糊糊地道:“可着人盯住他了?”
如兰答道:“这是自然。”
“那便好,退下罢。”宋若翡复又阖上了双目。
接着,他翻了个身,鼻尖正抵着那油纸包。
他突地想起那日虞念卿喂他敲糖之时,他所尝到的甜味。
那甜味随即在他口中复苏了,是他格外喜欢,又格外抗拒的滋味。
他猛然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油纸包。
之后,他取了一条锦帕来,慎之又慎地将附着于敲糖上头的血液一一擦拭了。
然后,他屏气凝神,一脸严肃地捏起了一颗敲糖。
他惧怕甜食,但他不能容许自己一直惧怕甜食,他必须克服这一恐惧。
可是他的手指居然微微打颤了,敲糖旋即从他指腹跌落,滚到了地面上。
好端端的敲糖被他浪费了。
他又试着取了一颗敲糖,可惜,这第二颗无辜的敲糖还是被他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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