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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殿的红漆案上摆着油光发亮的膏蟹,一百零八州的一百零八位老叟依照年岁列席,每位身边都有童子帮忙剥蟹壳取蟹肉。坐在首位的郑氏白发垂地,已有百岁之寿,为此,太常寺卿韦恒亲自奉陪,不仅让老人先坐,还为其斟了桂花酿。
赴宴的文武王公不多,清一色绛纱袍,戴进贤冠,围绕天子之位而坐。太子李瑛、忠王李亨、寿王李瑁进殿,先后对诸位宾客问候佳节,互相也私言几句。
右席立着五人,头位的中书令兼兵部尚书,英俊不凡,玉树临风,一双眸子明亮如炬;旁边的中书侍郎,气质绰约如兰,面容红润,和谁说话都含笑;次位尚书右丞,站的最直,谈吐也很大声;再是户部侍郎,骨痩而精干;还有边上吏部侍郎,身姿极尽儒雅之气,肤白如傅粉。
明亮的殿火照耀之下,千余张鲜活的面孔在苏安眼中清晰如亲触,不仅是汉人,还有各族各国的宾客,一个个言谈举止都不同。
林蓁蓁凑到他耳边:“萧阁老平定三年吐蕃之乱,以武功立身,现在虽不必披挂上阵,依然有龙虎精神,河西那几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张侍郎为人谦和,风度翩翩,门生无数,先前在岭南开凿大庾岭,政绩斐然,造福一方,其诗词也出彩,多是寓情于物,常常被至尊召来下棋谈天;”
“韩休就不必说了,你听他的嗓音,成天和至尊吵架,宫里说‘君瘦国肥’,每次至尊自觉有过失,刚问左右韩休知不知道,那谏奏就已经到了;”
“裴侍郎八岁中童子举,弱冠及第,州县、王府、三省,上上下下,样样熟悉,至尊说他是万事通,打仗军需,救灾赈济,统统能包办;”
“至于李侍郎,一言难尽,是寿王爷和惠妃娘娘举荐的人,精通音律,旁边无人时,极能讨至尊欢喜,你以后若是进了梨园,天天都能看见他。”
苏安观察得很认真,没有回话。但见欢语间,萧乔甫问道:“听闻昨日,子寿又同至尊对弈?”张九龄回礼:“诶,是。”萧乔甫道:“如何,至尊可还攻伐神勇,谁赢了?”张九龄和蔼一笑:“娘娘的猫赢了。”萧乔甫道:“子寿。”
下一霎,《太和》之乐萦响满堂,一百零八位老叟起身,文武王公整理衣袍,摆出恭迎的姿态。老叟免礼,百官跪地时,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稽首三拜。“圣人驾到,祭月,恭迎……”
苏安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亲眼看到李隆基的这一刻,这位被华夷九州拜为皇帝的人,浅眉银发,眼眸漆黑,举止平淡如水,却是他身边的那位惠妃娘娘,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大唐倾注所有的文华和礼乐而浇灌成的一株杜若。
“花好月圆,不必多礼。”三千女伎的彩袖在麟德殿前飞舞,李隆基携过惠妃的玉手,唤众人平身,“朕代黎民百姓向天父与地母尽孝,来,太子……”
“奏坐部伎首篇,《景云乐》……”待女伎退场,几番觥筹过后,知内侍省大监高冯的嗓子又尖啼起来。苏安忘不了这一刻,其实是因为这一刻他什么都记不得。
他紧张得双腿发软,硬是被托着走上殿前。他的一双手抖得厉害,就好像根本不认识那琵琶弦。要命的是,散序只有丝乐,他的五弦若不弹,别人就弹不了。
当此关口,李升平手执木槌,轻轻敲一下编钟,所幸是这宫音,惊醒了苏安,他深吸一口气,一串轮指行云流水,终于弹拨出旋律来。紧接着,林蓁蓁的手指如乱珠飞溅在箜篌的弦上,毫无压力地衔接住开篇。苏安的手依然在颤抖,却因练习太多遍,已成为下意识的习惯,便是依着顺着,挺过了散序和拍序。
直至拍序结束,苏安才晃过神,在急急如雨的拍板声中,见林叶跃入堂中,眼睛倏地睁开,光芒四射,又一个空翻,落地轻如羽,迎来了高潮“入破”。
霎时间,舞乐满堂,琵琶珍珠,笙羽毛,笛流星,人声像风一样吟唱,十三弦筝和箜篌如阳光为云镶金,旅者奔跑的脚步是拍板和鼓点,林叶俯身抬举女姬的纤柔腰肢,抛向空中,任凭彩带翩跹旋转,又精准接下,步步稳重无声。
苏安看几位前辈忘情,手终于不抖了,也顾不得旁边谁在看,越弹越陶醉,越弹越陶醉……即便是有几下出错,宴饮也无恙,他依然能续曲。
一曲《景云乐》,足足缭绕半个时辰,曲终,苏安猛然一醒,魂不守舍地跟着其他乐伎伏地叩首,耳边嗡鸣一片,尽是宾客嗡嗡的赞赏与喝彩。
前殿的翰林中,有一个声音尤其清亮的,狂饮三斗酒,一边吟唱一边应制。
红锦何葳蕤,都人登云景。
香音追牡丹,入破颤金枝。
五弦覆葇荑,安钿当妩眉。
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旖旎。
麟德无旧曲,圣昭多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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