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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悲哀之夜。
从下午icu报出第一例死亡患者后,作为总值班的秦处长,在这一夜就接到了近十例死亡报告。他在震惊中去报上死亡病例的科室挨个地查看,这十来个科室走下来,令他脚步虚浮。
单看哪一例也不能说临床大夫有失误。
如:陈院长白天做的那例脑膜瘤手术的患者。他在icu仔细翻看了病历,上面不仅有陈院长的查房记录、有李敏的术前讨论;有麻醉科周主任、刘主任术中用药的记录;有陈院长亲自写的手术记录、李敏的术后病程记录、还有icu洪主任的抢救记录。病历的后面还夹着医大附院的病历、去北京天坛医院的检查结果以及出院小结。
95%以上的、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几率,这样的患者,陈院长就敢给做手术?难道他不怕再来一例死在手术台上、然后来院“闹事”的家属吗?
上头下来的调研员居然参观了这例手术?
秦处长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不理解和担忧。他觉得有必要找陈院长好好谈谈,谈谈选择手术适应症。医务处忙于救火、忙不过来啊。
虽然,这个患者在周主任、刘主任的联合抢救下,是没死在手术台上、手术是完成了。可下了手术台没几个小时就死在icu了。对此,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那种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的深深无力感,让他为这个患者感到遗憾。
可是,还有一个想法攫住了他的思想:如果患者家属不接受死亡呢?难道那个肝癌患者冒险手术,引发出来的事情还不够警醒所有的外科大夫吗?
对此,秦主任决定要提交报告给院务会讨论。好好申明一下手术适应证的选择问题。
再如:普外科王大夫的女儿。前天晚上接诊是儿科吴主任,昨天白天是院长助理、呼吸科主任关岚看守,夜班换了儿科戚主任……为了抢救这孩子,省院是出了最强的阵容了。秦处长翻着病历,翻看用药,然后他在心里叹息——这孩子啊,简直就是来跟爹妈讨债的。
还有:胸外科的那个死亡患者。石棉肺最后发展成肺心病死亡的,他秦国庆踏入临床的第一课。要说患者的诊断是弥漫性肺泡出血的话,他还比较容易接受。但是李敏在这个病历的讨论,有的没的扯得那么远,居然怀疑是肺淋巴管癌!原发灶是胆囊癌。
虽然患者家属不同意做支气管镜检查,但秦处长决定劝说家属做尸检。必要时动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减免部分医药费,也要做这个尸检。
理由嘛,就以促进省院的科研好了。
只有病理诊断才能证明死者到底是什么病。是不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是不是?才是最应该的。那小丫头扯出来这么个罕见病,秦处长不说自己把内科都扔了,他就是下意识地讨厌李敏说了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
再:普外科死了肝癌术后的,怎么这么多肝癌啊!
骨科,确切说是急诊科的骨科那边,死了一个颈椎骨折的。
内分泌死了一个酮症酸中毒的,这个是区医院转上来的昏迷患者,入院时间超过24小时,但不到36小时。
肾内科死了一个尿毒症晚期的。透析并不能挽救所有的尿毒症患者的生命。最后走向死亡,是避免不了的。
……
哪一例死亡,看起来都怪不着临床大夫,可怎么就24小时内死了这么多人呢?!
*
秦处长从内科大楼出来时,东边刚刚露出来一线隐约的灰白。他看看手表,才五点钟。虽然天快亮了,但沉寂的医院,这个时间点基本没什么人走动。
他站在内科楼前,回望这大部分窗口都黑黢黢的大楼,心里反复念着的是刚才那句话: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
回到医务处的办公室,秦处长准备写交班本的总结。
他羡慕地看着前几天的那些“24小时无事”的交班,看看上一个总值班的交班:“儿科收入院疑是托班传染病患儿玖例。”
再看看自己的这24小时,他要好好数一数,别统计错了死亡总数闹笑话。一二三……24小时死了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秦处长最简单的掰手指头的查数。
“喂。我医务处总值班秦国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先这样自报家门,是省院的要求。“你哪里?找谁?”
“秦处长,我是心内科夜班护士,我们科才死了一个心梗的。在ccu住院三天了。”
“嗯,我知道了。你们正常填表、马上报过来。”
“是。”
撂下电话,秦处长深呼一口气。这交班本上还不能写总结,万一在8点前还有死亡病例再报上来呢……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走去,最后决定再去一趟内科大楼看看。他先打了电话过去心内科,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看病历、顺道取了死亡报表。然后又打电话通知挂号室,自己去心内科一趟。
秦处长虽然脱离临床多年、还自认不是当临床大夫的材料,但这不妨碍他能看懂心肌梗死病人的用药、抢救。他再看前面还有舒院长的查房意见,对照手里的病历,他再度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不是临床大夫们的错误就好!
天光大亮了,秦处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提笔在24小时值班死亡病例那儿,添上大写数字“拾”,然后在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的栏目下面,添上最新的心梗病例的系列资料。刚想画几个占两行的大“s”、再签名,电话铃又响了。
这电话铃声令他有心惊肉跳的感觉。他迟疑了一下,心说“不要再报死亡病历来了,不要,千万不要。”
“喂,我医务处总值班秦国庆。”
“老秦,我是杨卫国,十一楼又死了一个。是——”
“我这就过去看看。”不等杨卫国说出患者的诊断和姓名,秦处长开口打断他了。又,又,又死人了!秦处长把话筒砸到电话机上的,这还能不能好了?
*
秦处长满腹怨气,抱怨不止,但是十二楼的杨大夫比他更憋气啊。这个夜班值的,以死人开始、呸,乌鸦嘴,以抢救开始,又以抢救结束。
可哪怕是再换一个词,也都不能掩盖以死人开始、以死人结束这事实。
秦处长疾步走去十一楼,杨卫国在十一的护士值班室等着他呢。
“老秦。”
“嗯,什么患者?住院多久了,术前术后的?”
杨卫国把病历递给他,说:“脑出血,上周四夜里急诊手术的。术后在icu住了四天,回来住在监护室了。这不,最后还是没挽救得了。m的,我这个夜班值的。忙了一夜没合眼。”
秦处长一边看病历一边说:“我也忙了一夜。我这24小时的总值班,从昨天下午icu的那个死亡病历开始,算这个是11个。”
“怎么这么多?”杨大夫吃惊了。“我这楼上楼下各一个都破天荒了。”
“除了那天爆/炸,昨夜是省院死亡患者最多的一天,这也是个破天荒的记录了。”
杨大夫愣了一下,突然拍拍秦处长的肩膀,唏嘘道:“以脑外科患者的死亡开始,也以脑外科患者的死亡结束。”
秦处长不想搭理他这样的说法,他对护士说:“填好表没?老杨,你赶紧签字,我得回去写交班了。”
秦处长回到办公室,看看时间已经快到7点半了,这还有半小时下班,应该不会再有事儿了吧?但冥冥中他就没敢在那个“拾”字的后面填写上“壹”字。这大写的“壹”字可不像“一”好改。
于是,他规规矩矩地先填好十一楼的这个死亡患者资料。
然后就盯着电话机,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话机。
直到眼睛发酸要流泪了,他才靠回到办公椅背上。搓热双手,将手心轻敷在紧闭的双眼上,慢慢地转动干涩的眼睛。
可心里还在想着电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是盼着电话赶紧响、再报上来一例死亡病历,还是盼着电话不响,自己就这么提溜着一颗心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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