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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麻布长衫的少年在吊床上午睡,脸上盖着一本书页发黄的黑封《新约圣经》。

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你们当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的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但引到永生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这里的人大多在城寨出生,在城寨长大,在城寨里度过自己的一生。没有人对耶和华感兴趣,只有他是个异类。

方在河里嬉戏后仍赤身光脚的男孩在远处拿着龙贡果砸他,投掷的力度不佳,没能砸中他的脑袋,却又不敢靠近。寨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大哥哥不爱说话,可是生气揍起人来一点儿也不轻。

又一记远投,恰恰将他脸上的书打翻在地。顽皮的孩童得逞,四散逃跑。他立马就醒了过来,把书捡起来拍了又拍,左右检查。还好这几天没有下雨,不然地上的黄泥沾在书上,他一定饶不了这群小兔崽子。

夹在书里的书签抖擞而落,原来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不怎么合身的校服,白布鞋,看模样也只有十七八岁而已。

同他一般大的小伙凑上前,“阿添,这是你的女朋友啊?”

他不说话,把照片夹回书里,重新躺回吊床上。

“我看你每日都盯着照片发呆,肯定是心上人,都是男人,你同我说说。”

他不是不会说话,是不会说高棉话。同他说话的小伙叫阿乐,是个广东仔,也是城寨里为数不多能和他交流的人。

“是我阿妈。”

“难怪你这么靓仔,原来是遗传了阿妈。”

他合上眼睛,把圣经放在胸前,打算再睡一会儿,阿乐摇晃吊床,“喂,别睡了,我带你出去转转。你天天呆在寨子里,见的女人还没有鸟多。”

他翻了个身,“我不想去。”

“是真不想去,还是不敢去啊?放心吧,契爷过河去见客人了,估摸着明天才会回来。就是回来见不到人,我说带你去跑船了,也不碍事。”

阿乐半拉半拽着他起来,“走吧。”

城寨在山林的最深处,不识路的人,很容易就会在山里迷路。出山没有公路,步行的话要走上一下午,摩托是唯一的代步工具。就是出了山林,也还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最近的县城,所以久居寨子里的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出去几次。

阿乐十几岁就跟家里人出来跑船,对柬老越一带的水路陆路了如指掌,他经常进出城寨,与放哨的当地人也很熟。到了哨卡,阿乐笑嘻嘻地从兜里拿出两个槟榔来,用高棉话跟一个挎着步.枪的柬埔寨人客套了几句,对方便放了行。

出了哨所,终于有条黄土路,路边停了好几辆无牌车。阿乐走到一辆积了不少灰的桑塔纳前,用袖子擦了擦挡风玻璃,没用钥匙就拉开了车门。他跟着坐了进去,阿乐从驾驶座下摸出一把“大黑星”递给他,“第一次出寨子,带上这个保险些。”

那是他第一次摸枪。

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不敢睡,也不敢眨眼,只是在脑子里记着沿途的景色。要逃离这个地方,机会只有一次。

到了县城,阿乐急着要解手,拔掉车钥匙就把车扔在路旁。说是县城,其实不过是一个临河的村庄,聚集了些商贾集市。这里是绝域殊方,世外之地,到最近的城市也要十个小时的车程,还不见得有公路。村落里的男人们外出务工,有的一年回来几次,有的出去了便再没有回来过,是生是死也只有天知道。留守的女人们在家照料孩子,务农耕织,别无出路。

这片土地遭受过诸多不幸,战争与流血并没有带给他们和平,而是留下了无尽的贫穷与落后。

他揣着那把大黑星,一个人在村子里逛着,并不是漫无目的,而是在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有着和本地人格格不入的相貌,他不属于这个地方。

他转了很久,最后在一家水果摊前驻足。摊位的茅草棚外挂着一根电话线,里面的柬埔寨妇女抱着娃娃,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用生硬的高棉话说:“我想打电话。”

妇女指了指里面的草棚,他四下望了望,没有看见阿乐的身影,于是弯腰绕过摊子,进到草棚里。

里面是一间简易的屋子,四周都挂着塑料布,还有两张竹编床和一张矮桌,四周充斥着腐烂的水果的味道。屋里还有两个小孩,一个还很小,光着身子盘腿在床上坐着,另一个看着有五六岁大,是个男孩儿,穿着脏兮兮的拖鞋,怀里抱着一只椰子壳,里面是乞讨得来的纸币。

他蹲在矮桌前,在红色座机上按下852的区号。

嘟声过后的每一秒钟的空白,都如同凌迟的计数。

电话等了很久才接通,他握着红色塑料听筒,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说完这三个字,他哭了。他活过的这短短二十多年,遇到过太多疑问,从前他浑噩,以为不闻不问就能骗自己得过且过下去。

他有枪,有车,如果这是一通求援电话,他或许就可以永远逃离这个地方,回到原本属于他的生活中。

可他并没有求援,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死我阿妈,为什么要逼我走上绝路……到底想问哪个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阿添,我已同你断绝父子关系。今日的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从没逼过你,也无需同你解释任何事情。”

挂掉电话,他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男孩过来拉他的裤子,清澈的双眼望着他,在向他索要费用。

他抹掉眼泪,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折成小船的五十元美钞,放进了椰子壳中。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

魏邵天满身冷汗的醒来,下意识地去摸枕下,坚硬冰冷的金属触感令他的心悸稍有平复。

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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