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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辚辚地穿过巷陌,终于停在了一处角门边。

荣聿从前一辆车里下来,到后一辆车边,隔着帘子说:“姑娘辛苦了。不是我躲这个懒,实在是我那小嫂嫂见我就想啃一块肉下来,我的话她必然是不愿意听的。所以,请姑娘帮帮忙。”

李夕月在车里朗声笑道:“王爷实在太客气了,这不是帮王爷的忙,这是给皇上分忧。我自然是责无旁贷呢。”

荣聿笑起来,叫马车又往二门里进了几步,过了影壁自有丫鬟婆子接待,而后那车又被御夫驾出来,他对车里说:“文翁,到我花厅里坐坐?”

李得文诚惶诚恐地从马车里钻出来,拱拱手说:“王爷这称呼,奴才可当不起。”

荣聿笑道:“哪里还是奴才!皇上已经吩咐了,内务府马上要准备上大婚的典仪了,虽然不尚奢华,但也不能玩忽怠慢,哪一点小了皇家的气派和身份,他必然是不依的。”

李得文只能陪笑。

皇帝还没下旨册立皇后呢,他李得文敢把自己当国丈爷看待?

好在到了荣聿的花厅里,看到旗人们都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两个人慢慢聊起匏器、鼻烟壶、古董字画,又聊起熬鹰、驯鸽子、驯猎狗……渐渐就聊入港了,李得文本来就是个什么都懂,又健谈风趣的人,把荣聿说得引为知己。

荣聿赞叹道:“哎呀,我可知道皇上是怎么离不开李姑娘的了,这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文翁这么有意思的人,李姑娘想必也是有趣的姑娘——真不是我说,李贵总管那时候说,皇上得了李姑娘服侍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琢磨着,咦,好像还真是!皇上原本郁郁寡欢的,人清瘦而老成,后来呢,不知道怎么的就会笑了,眼睛里都是光,人都壮实了一圈……”

李得文不知道这话算是夸呢还是贬损,是说自家姑娘聪明贤惠呢,还是说她就会哄皇上高兴……

只能干笑。

他是陪闺女来的。

他的顶头上司荣聿说有件差使给李夕月,他当时不放心,问:“奴才的闺女不是被逐出宫了吗?怎么还要当差啊?”

荣聿亲自笑着说:“不能叫逐出宫,叫放姑娘出宫,才好备着下一轮应选。”

“啊?应……应什么选?”李得文听不懂。

荣聿给他譬解:“你晓得的,国朝的规矩,女孩子不经过‘大挑’,不能许字嫁人,内务府的包衣姑娘呢,大挑是挑在宫里做宫女,虽是差役,也不乏有一飞冲天的;至于其他旗人家的姑娘,更是有机会当娘娘了。所不同的,做宫女的一飞冲天,仅只是从伺候人的变成了主子,一般只能是小主儿;而礼部大挑挑出来的,只要不撂牌子,少说进门就是吃分例的人,皇后娘娘都得走这个过场。懂?”

他眼睛一挤,似乎在暗示。

李得文可不敢信这个。女儿在宫里被皇上临幸过了,只要男人不寡薄,总要给她个位分,巴巴地再放回家里经历一场礼部大挑,这不是活折腾么?

至于李夕月这回到礼亲王府来当的是什么差使,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但既然连新的礼亲王荣聿都给他拍胸脯了,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现成的送女儿一个功劳。那他做父亲的也只有安心等待吧。

却说李夕月跟着礼亲王府的婆子一路往里走。走的不是王府中路一线,而是偏僻的西北角,单独隔出一间跨院,门户的方向还很特别。

婆子说:“姑娘,王爷说,这毕竟是叔嫂有别的地方,所以他等闲是不过来的,也给里头人便当。”

李夕月便知道这是单独为前任礼亲王的家眷留居的跨院了。

那位猖狂的礼亲王被赐自尽前,福晋纳兰氏就过世了;礼亲王死后,皇帝念宗亲之谊,没有过多的牵连他的家人,除了四个成年的大儿子有了职位,少不得摘出了错处,被圈禁宗人府的高墙,其他妾室和年幼子女,还在礼王府偏僻的角落里幽居。

进门感觉逼仄——倒不是荣聿对嫂子侄子女们不好,而是院落太挤,人又太多,前一阵下雨,又到处挂着旗幡似的衣服、被单、椅袱、幔帐,到处滴着水湿淋淋的。几个孩子在幔帐间玩得开心,仍是不知愁的模样。

“吴侧福晋住在哪一间?”李夕月问。

婆子纠正她:“现在可不能叫‘侧福晋’,她丈夫是削爵赐死的,她们这些妾就只是‘某氏’了,连这些小阿哥格格儿,也只是不入八分的‘宗室’和‘宗女’了。”

李夕月想想也觉得兔死狐悲,点点头说:“好吧,请问吴氏住在哪一间?”

婆子努努嘴指了指角落里一间屋子:“她自从小产之后身子骨就不行了,天天还疑神疑鬼、怨天尤人的,一副活不长了的样子。姑娘是和她有亲啊?”

李夕月摇摇头:“没有亲谊,只是认识而已。”

婆子说:“那你劝劝她吧。我看她也快疯了,天天喊着要太后赔她的儿子。真是,也不想想,太后赔她的儿子?还天天扎小人、画圈圈,神神道道地念着什么。也是王爷厚道,要是遇上个心狠手黑的,直接就可以把她送宗人府问个巫蛊之罪,悄没声息就处死了。”

李夕月在婆子的陪同下进了屋子,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神,却被屋子里的臭味熏得呛了一般。

定睛一看,原来那个丰腴美艳的吴侧福晋已经判若两人,瘦得皮包骨头,白得发青的一张面孔,瞧着瘆人。

吴氏正在低头做针线,等听见李夕月咳嗽了两声才抬脸看了看她,半晌也没有说话。

李夕月奓着胆子问:“侧福晋,您还记得我吗?”

吴氏打量她两眼:“你是皇上身边的李夕月。”

“是呢。”李夕月笑了笑,“您还记得我。”

吴氏苦笑了一声:“您可是天上人。我倒是个穷老婆子了。”

李夕月顾不得气味难闻,到她身前,叹口气说:“我也被太后按了罪名,发内务府判了责打和遣送到浣衣局为奴。要不是运气还不算坏,被赦免了出来,只怕也没有再见您的机会了呢。”

吴氏果真同病相怜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而后颤巍巍地摸了摸李夕月的脸:“你呀……也受苦了!”

她的手指受过刑,虽然关节没给拶子夹碎,但骨头仍然变形,皮肤也变得异常粗糙,坑坑洼洼的伤疤混合着做活形成的厚茧子,一道刮在李夕月的脸上。

本来好好的人,也没有犯惊天的大错,却被造化折磨成这样,李夕月本能地心酸,握住了吴氏的手,声音也有些颤抖哽咽:“颖妃她……她殁了……”

吴氏含泪的双眸突然睁大了,半晌才说:“也是……也是太后那老妖婆弄死的?!”

李夕月点点头,想着昝宁的母亲——她没见过面的那位婆婆,不由为她心酸,也不由眼睛里蒙蒙地带着泪光:“莫名其妙就得了一场上吐下泻的病,明明没有时疫,却偏生三天就暴卒了,御医都看不出毛病来——唯独和当年圣母皇太后的病状、死状一模一样!说里头没鬼,谁能信?!”

吴氏恨恨地说:“我干女儿从小儿身子骨好着呢!说她死了这事儿没鬼,谁信?!我恨不得变成厉鬼,到慈宁宫去捉了那老妖婆的魂魄,再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鬼,咱们可不变。”李夕月说,“何况,变了鬼有没有能耐捉一个活人的魂魄,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也没人知道。咱们真要对付她,就得活得好好地对付。”

吴氏说:“只要能对付她,我一条命都不想要了!”

她悲从中来,想着宠爱她的丈夫礼亲王,想着自己怀在肚子里却生生被折磨得流产的孩子,想着自己父亲一家子的背运,还有自己现在生不如死的日子……“李姑娘!你有什么主意,你只管说!我知道她是太后,要弄死她是如蚍蜉撼大树,但是哪怕能吓唬她、羞辱她、让她每一天都活得不舒坦,我也愿意付出一条命。我这条命如今活着还为谁?我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孤鬼似的,无非就是想看她不得好死,或者不得好活罢了!”

李夕月虽然知道这是明摆着在利用吴氏,但此刻见吴氏这模样,又觉得这利用无非也是一拍即合。一个人活着的唯一一口气就是为了复仇,那么现在不就是成全她?

她只能再次提醒道:“这事险得很!”

吴氏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没事,我愿意,千金万金,难买愿意!”

李夕月深深地给她请了一个安:“侧福晋,我替万岁爷谢谢您的忠义!”

吴氏笑道:“我可不是为了皇帝。我为了我们家王爷!”

笑着,泪水滑落下来。

李夕月说:“那么,我斗胆给您一个承诺。礼王福晋原是太后的姐姐,狼狈为奸,弄死圣母皇太后只怕她也有份——她的身后哀荣定会褫夺,而您能拨乱反正,为万岁爷除了杀母的仇人,您日后祔葬礼亲王园寝,就是正室的福晋了。”

吴氏“哈哈”一阵大笑:“李姑娘,你真是人精儿!就冲这份酬劳,我死也要拼了!”

她两眼放着异样的光,冲着天花板笑得肩膀耸动、花枝乱颤,一会儿又喃喃自语着:“死鬼,你一辈子怕老婆,不敢拿我扶正,叫我一辈子都没穿上红裙子。这回啊,由不得你咯,你也不用怕你那死鬼老婆,皇上下了谕旨,可就是天子之命,老天爷都要赏脸卖面子呢!哈哈哈哈……”

青白的脸笑得红扑扑的,竟透出原本的那种娇艳和妖娆来。

做完说客的李夕月回到家里,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李得文劝女儿:“别怕,如今箭在弦上,咱们共同上了这条船,只能是同船合命。”

李夕月说:“我也不是怕,只是觉得自己命不好,怎么搅和进这些破事里……”

李得文眉梢一挑,心想:这阵子内务府忙着准备皇帝立后的仪节,荣聿每次看见自己,都满脸的笑,也从不肯受自己的礼。自家女儿只怕是要一飞冲天?既然如此,前头搅和一些破事,也是为后头做准备。

于是笑道:“这不圣贤书上说的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磨炼磨炼你,将来遇到什么事儿还值当害怕担忧呢?”

李夕月挠挠耳垂:“阿玛,你这话若有所指啊?”

李得文想想,没接到圣旨,啥都不算数,于是说:“反正这不是坏事。”

第二天,他就把消息带回家了,激动得脸都像喝了三两老白干儿似的:“夕月!夕月!顺天府今日有一条好大的消息!”

不仅李得文知道,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原礼亲王的一个侧室妾吴氏,原本是被软禁在礼亲王府里的,不知怎么的居然偷偷跑了出来,在顺天府门口的登闻鼓上“当当当”一阵敲。

敲完之后,叉着腰站在围观的人面前,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礼亲王的侧福晋!”

看稀罕的人顿时把顺天府门口堵满了。

一般衙门口为了表示“公允”,不轻易驱赶击鼓告状的人。而且击登闻鼓必受重罚,一般不是奇冤大屈的人也不会击这鼓自取其辱。所以百姓观瞻,都要看一看顺天府怎么处置。

里头果然出来几个差役,见是个妇人,首先是劝:“您可知道这鼓做什么用的?若是小案,不值当敲这面鼓,您要回,就麻溜地回,咱们当没听见。”

吴氏笑道:“我是亲王家的福晋,我不知道这鼓是做什么的?!”

差役打量她两眼。

吴氏今日把压箱底的好衣服、好首饰都穿戴出来了,虽然与她的气色不大吻合,但那平金织绣的侧福晋妆花袍、累丝点翠的钿子,还真不是民户家能有的东西。

只是东西太旧了,抄家时大概还撕破了些,用线缝补着,看着就有种可笑感。

但下头百姓稀罕啊,一个个挤过来,想听听有什么王府密辛。

吴氏本就有点半疯半癫,人来疯发作得愈发厉害,见听者甚众,不由得意洋洋。她挥一挥手,对众人说:“我今日也只能敲登闻鼓。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告的是当朝的太后呀!”

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大家嘀咕起来。

差役好笑地说:“您还说您什么都懂,那么,皇家的事难道不是宗人府管?”

吴氏笑了一阵,然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宗人府是她自家的府,我要告,就得上顺天府!”

里头又出来两个人,掇弄着吴氏:“进去说,进去说。”

吴氏正兴奋中呢,用力甩开里头的人,喊道:“进去说,大家伙儿怎么听得到?!”

围观的闲汉们当然要起哄:“有啥不敢当面说的呀!”

“当面说!当面说!”

这是皇家的密辛啊!比王府的一定更好听!

吴氏喊着:“当朝的母后皇太后鸩杀了圣母皇太后!我有证据!”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半晌,顺天府的人才死命拖了吴氏往里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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