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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家走的是传统大家长的路线,家中的大事均由宁父拍板决定,小事则由宁母来判断,他们的思维中没有太多民主的成分,可在涉及子女的事情上,还是会走面子地过问一番。

宁父一开口,屋内便安静了下来,一家人的眼神都投注于他的身上。

“今个儿呢,我是要和你们谈谈以后的事情。”宁父说起这个倒也不觉得尴尬,他自认对孩子们还是仁至义尽的。

这同村的人里,能像他这样,把三个半大孩子都送出去念书的,是一个都找不到。

要知道家里就他和媳妇两个劳动力,全年工分折算,再加上副业款,能到手小两百块那还得是遇到丰年,可这一家上下都得支出,尤其还有三个正在长大的孩子。

先头也算了,一年这三孩子单学费就得6元,还没算上书本费,伙食费。

每年最后算下来,一家盈余也就四十到五十元,几乎存不下来钱,到时候孩子大了结婚,总要置办好衣服,嫁妆彩礼装修新房,样样都要花钱,不当家哪知道柴米油盐贵呢?

宁父说到这,三个孩子便都正襟危坐,他们看着宁父,心中都有各自的揣测。

和他们同龄的孩子里,有干脆没去念书的,也有念了两年就不读的,真正能往上念的,是屈指可数,现在整个村,学历最高的还是村长家的儿子,念了个小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在钢铁厂上班,吃的公家饭。

宁父继续说:“你们对家里的情况,心里总是清楚的,再往上念,可就不是这个数了。”

他明白地把账算给了孩子们听:“你们三个也就初秋考得好,她还能上个小中专,可要上小中专,就得读初中。初秋上回也说了,她老师还劝她多读个高中,到时候读大中专要好些,这就得花不少钱,可这出来,准保是有好工作的,她从小身体不好,哪是能干活的人。”

这年头的中专比高中、大学还要难考,毕业直接包分配,学费也低。

他往宁初春的方向点了点:“初春是家里大哥,也是咱们宁家唯一的一个男丁,虽然这娃娃虚头巴脑,脑袋不比初秋好使,可多念点书,以后万一想找个媳妇,那也好找,是不是这个理?”

他略过了宁初夏没说,便又开始算起了账:“你们都是大孩子,也不瞒着你们,自己都算算,这以后结婚过活要不要钱,家里得不得存点钱备用,咱们家这房子老了也得修一修,能这么花下去吗?”

宁父说到这,其实一家子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决定,宁初春和宁初秋同时看向宁初夏。

他们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一方面知道父亲想让自己读下去,肯定是松了口气,这到了镇上,多少看见了外头的花花世界,能多读点书,以后没准能做城里人,就算回村里,也能争取做个小官,记分员都得要会识字会算账呢。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不管怎么想,这屋里的几个,其实都知道这事是定下了,宁父说到这份上,基本是定好了的,再加上这又是说的宁初夏,这一家子人谁不知道宁初夏是家里最听话的人,向来是父母说往东,她就不敢往西的。

可是——

“你,你哭什么哭?”宁父皱眉,手不自觉地搓了一下,黝黑的肤色让人看不清他的肤色变化,他不太自在。

宁母也怔住,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握紧,半晌没说出话。

孩子爱哭抹眼泪是常事,有时大人还会就孩子们哭的理由笑上两句,可要是哭的这个,是在家里从来闷不吭声,逆来顺受,向来是家长们最放心也最忽视的那一个,这可就奇怪了。

宁初夏只消轻轻眨眼,眼泪便成串落下,她甚至不需要做出狰狞的表情或者是用力去挤出眼泪,这具身体积攒的委屈太多,再面临这件事的时候,全都涌上。

她站了起来,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眼泪模糊了视线,又在落泪时变得清晰,而后又迅速地蒙上了水雾。

“为什么一定是我呢?”宁初夏的声音里带着鼻音,“不是说不可以是我,只是为什么一直是我,总是我呢?”

“什么一直是你。”

坐在旁边的宁初春和宁初秋都呆住了,他们和宁初夏相处的时间比和父母的都要多,更知道她是什么个性的人,宁初夏是连就算摔到流血,都能起来擦一擦说没什么的人。

而且以前,她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

宁初夏看向宁父,宁父眼中的莫名其妙绝非作伪,他是确确实实地搞不懂女儿的想法,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家庭的规则,日复一日,然后这规则定下之后,也不会有人再去追究它有什么不对。

“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吗?就像每天晚上你们下工,需要去帮忙的人只有我。”

宁母解释:“你哥哥是男孩子,天天在厨房干活不奇怪吗?你妹妹身体又不好,还怕烫……”

“我也会烫的。”宁初夏伸出手,“我的手也不是木头做的。”

她屏住呼吸,稍微收敛了眼泪:“一直不都是这样吗?大哥是男孩,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小妹身体不好,得要多照顾照顾,只有我,不需要被照顾,也不需要被关心,也不能委屈。”

宁母小声道:“没人这么说……”

她有些被女儿说懵,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被这么一说,就好像不太对劲起来,可哪里不对劲呢?

别家不也是这样吗?兄弟姐妹之间,就得互相体谅,以前她嫁到宁家,换得的彩礼,就有不少拿去补贴兄长了。

——时过境迁,宁母已经忘却了,当年的她,也是委屈的。

“一家人之间,总是要互相让步,不能只为自己考虑。”宁父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对,但没找出具体不对在哪。

宁初夏忽然笑了,在父母和兄妹惊讶的眼神里笑得灿烂:“所以,只有我需要让步对吗?因为家里一定要有个人来帮忙干活,他们不行,就得我来;逢年过节时买的衣服,哥哥不说,妹妹先选,我就得在最后等着;今天也一样,既然一定要有一个人不读书,那就只会是我。”

“不是这样的……”宁父喃喃反驳,说不出话。

宁初夏伸出手抹了把眼泪,泪水打湿了衣袖:“你们说的我都懂,可我会委屈,会难过,我考得没有比小妹好,可也不差,在班上也总是前几。”她勉强地笑,“可是我想,就算考第一的那个人是我,你们也会让小妹和大哥去念吧?归根结底,成绩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就和怕不怕烫一样,只不过因为是我,所以才会被放弃。”

宁父听得不太顺耳,情绪激动之下有点想发火:“怎么能这么说?”

宁初夏笑着笑着眼泪又掉出来了,她说:“没事,我早都习惯了,可我不会放弃的,我想读书,我很想读书。”她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眼角都跟着红了,“不说了,我去洗碗了。”

她迅速地将大家吃完的碗收在一起,便到后面开始收拾起来,只听见锅盆轻轻碰撞时的清脆声音,还有水被泼走,淋落在地上的声响。

屋内一片寂然,众人哑口无言。

尤其是在能感受到后厨那的存在感时,这份尴尬,更是让人无处藏身。

……

这一夜,一家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农村是没什么夜生活的,基本天一黑,便都各自回屋,毕竟煤油灯是要烧煤油的,日子过得俭省的人,连这点钱都会省着。

宁家的孩子都挺懂事,平日里尽量地在学校完成功课,很少将读书的事情带回家。

宁父临睡前看了眼孩子那屋,披着外套回到房间,手里痒痒,可今日的份额已经用完,他也舍不得再抽烟。

“你说,初夏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呢?”宁母没睡着,她一闭眼就是女儿那张眼泪接连落下的脸。

事实上家中要说长得好看,那还得是初秋好看一些,初夏向来吃苦干活,皮肤也黑,哭起来自然也不是好看的那一类型。

可今晚这一哭,确实给宁母带来了冲击,她从来没想过——或者是她试着不去想,平日里家里做的事情,会让宁初夏受委屈。

她试着说服自己:“哪家不是这样的呢?翠花嫂子城里那表叔,就一份工作,不也只能在两孩子里面选一个给;你那堂哥,两孩子结婚都想要新房,钱不凑手,不也得在几个孩子里选一个供……就说咱们这,小姑她管不住家,没钱,这养老爹娘看病,不都是我们俩出的钱吗?”

从起先的嗓门颇大,到后来这声音也渐渐只剩下气声了:“你说她怎么就这么轴?”

其实越说,宁母也越心虚,当初为了小姑平日里每次回家连搬带拿的,结果在两老生病时别说出钱,连出力都不肯,她就和丈夫吵了好多回,她说的这些例子里,也不少闹到最后孩子们不相往来。

宁父躺在床上,他叹了口气:“你说……算了,没什么。”

他翻了个面,满脑子都是女儿的那句话,她说是不是不管怎么样,都只会是她。

宁父是想反驳的,他想说其实是因为宁初夏成绩不够,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如果初夏真的考得比初秋好,他难道就会让初春或者初秋别念了吗?

好像不会的。

他现在甚至有几分希望初夏考差一些,好歹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能说一句他没偏心,否则……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瞬间,宁父的心中大为震动,他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生出这种想法。

初夏说得没错,他这个当爹的,好像确实是偏心了。

家中的房间并不多,隔壁的房间,是原先小姑的,宁奶奶和宁爷爷当年住的那间,在他们走后便被暂时空出来作为储物,当地有老人离世烧床的习惯,那床烧了,家里一直没再添新的。

原先宁小姑的房间被用木板隔开做了两间,姐妹俩住一起,宁初春则住另一半。

在夜晚安静的时候,靠近木板屏着呼吸,宁初春能听到隔壁窸窸窣窣的动静。

宁初秋翻来翻去没睡着觉,家里很黑,她看不清就在隔壁的阿姐的脸,想说的话在喉间打转了很久。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她试探性地开口:“姐,你睡了吗?”

“没睡。”

宁初秋的手紧紧攥着被子:“我……我。”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自私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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