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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昶不是凭空有此一问。
罗府一家子趋炎附势,自忠勇侯府败落,两府一直不怎么来往。今年年初,忠勇侯的案子、云洛的案子悬而未决,时人唯恐触了今上逆鳞,对云氏一门避之不及,罗复尤这样惯爱攀高结贵的,如何和准允罗姝与云洛的遗孀相交?
罗姝听程昶这么问,一时间有些恍惚。
半晌,她低声道:“倒也不全是。”
“今年开春,我听阿爹提起,说当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其实是冤枉的,等裴二哥哥回京,今上重审招远的案子,不会苛待云氏一门。否则……我也不敢和芙兰姐姐走这么近。”
程昶不由怔住。
他穿来这大半年,对京师的大小事不是没有耳闻。
忠勇侯府之所以败落,乃是因为当年蛮敌入侵塔格草原,已故的太子殿下保举老忠勇侯出征,此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老忠勇侯也御敌而死。
尔后朝廷里就有了异声,有人参云舒广贪功冒进,非但未能彻底退敌,还累及数万将士牺牲。
而招远出征则是在这之后——可以说,今上之所以委任招远为将,出征塔格草原,其实是为了收拾云舒广遗下的烂摊子。
无奈招远叛变,云洛随之牺牲,塔格草原一役大败。
可是,忠勇侯的案子与招远的案子虽然一脉相承,却该分而论之,忠勇侯只是在前一役贪功冒进,对大绥还是忠诚的,招远却是实实在在的叛变。
裴阑回京以后,今上确实重审了招远的案子,也为此案当中牺牲的云洛平反昭。
平反的信物,还是程昶代云浠递上朝廷的,可是,当时昭元帝并未提及老忠勇侯半个字。
老忠勇侯的案子,至今还悬着呢。
“你确定你当时听你父亲说的是,当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不是云洛云将军是冤枉的?”
罗姝点点头:“确定。”像是不明白程昶为何有此一问,又添了句,“我父亲当时说的是忠勇侯,云洛哥哥并未袭爵,忠勇侯不是他。”
程昶沉默下来。
照罗姝这么说,云浠一家子,非但云洛冤枉,连云舒广也是冤枉的?
也就是说,当年云舒广受太子殿下保举出征后,并没有贪功冒进,他与数万将士战死牺牲,实则别有原因?
可是,这些事云浠不知,朝廷不知,甚至连今上都不知道,为何罗复尤区区一个枢密院直学士会知道?
程昶一念及此,脑中灵光一现。
是了,枢密院。
枢密院掌天下兵马大权,而罗复尤的职位,掌的是枢密军政文书,今年年初,他刚升任此职位不久,难不成是从文书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当年若不是老忠勇侯贪功冒进,惨胜战死,太子殿下也不会一病不起,今上就更不会迁怒云洛,让他作为招远的副将出征。
换言之,如果能证明老忠勇侯是冤枉的,那么,云氏一门就可以彻底平反了。
程昶的思绪到了这里,一时竟忘了要为自己谋划,忘了自己此来囚牢,其实是想从罗姝口中套出那位“贵人”的身份。
他追问:“你父亲怎么会知道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他可是有什么证据?”
罗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想了想道,“我只是年初在白云寺,无意间听父亲提及的。”
“白云寺?”
罗姝点点头:“父亲初升任枢密院直学士时,为了整理军政文书,查漏补缺,曾去白云寺问过几个罪人的话,在那里住了一阵,今年的年关节,我们一家子就是在那里过的。”
罪人……
是了,古来有些难以定罪的囚犯、罪臣的家眷、乃至于先帝的后妃,因为不方便被关押进刑牢,通常会被安排去皇陵亦或皇家寺院软禁。
大绥的皇家寺院原本是明隐寺,可十余年前一桩血案,明隐寺渐渐荒弃不用,眼下白云寺充作皇家寺院,那里关押着罪人无怪。
程昶还待再问,忽听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身一看,来人是一名侍御史。
他大约也是来问案的,见程昶在,恭敬地候在囚室外。
程昶此行目的本就不纯,见来了旁人,不好再逼问罗姝。
何况,他想,关于老忠勇侯的冤情,罗姝大约已招认得差不多了。回头让人仔细查查白云寺那里关押着什么人,等过几天上白云寺求平安符了,提来问一问就是。
至于要谋害自己的那位“贵人”,等从白云寺回来,再来问罗姝吧。
程昶这么想着,没再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刑部的囚牢安静下来。
程昶走后不久,候在囚室外的侍御史冲着录事打了个手势,录事点点头,把记着程昶问话的内容的文书递给他,收拾好纸笔,也撤去外间守着了。
侍御史看了一遍手里的文书,并不露声色,而是问罗姝:“方才三公子过来,都问了些你什么?”
罗姝一见这侍御史,脸色煞白,半晌才磕巴着道:“他、他就是问,我为何与芙兰姐姐相交,为何陪她去药铺,陪她去药铺后,我去做什么了。”
“你怎么答的?”
“我都是照实答的。”
她是当真闻不惯那药铺的药味,与方芙兰相交,也的的确确为了裴阑。
侍御史点点头,就着手中文书再次比对一番,尔后又问:“罗复尤让你说的呢?”
“父亲让我说的,我也找机会告诉三公子了。”
“怎么说的?”
“就说……老忠勇侯当年出征塞北,并没有贪功冒进,他其实、其实是冤枉的。”
侍御史“嗯”了一声,将手里的文书往腋下一夹,径自就要离开。
“大人。”这时,罗姝唤道,她问,“阿汀,不,云浠他们一家子,当真是冤枉的?”
侍御史面容冷峻,语气十分淡然,“这个不是你该知道的。”
“可是、可是阿爹前阵子被请来问话的时候不是说,只要我把老忠勇侯的冤情告诉三公子,我就可以昭雪,可以平安离开这里了吗?”
侍御史看着罗姝,半晌一笑道:“是,今天你做得很好,耐心等上数日,你就可以平安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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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绥宫,沿着朱雀南街一路直行,见到第二间茶铺子左拐,有一条颇幽静的巷弄。
此时正午已过,天际浓云蔽日,明明是暑意未尽的七月末,闾阎街巷间已有萧条之意。
侍御史离开刑部囚牢,一路来到巷弄里停驻的一辆马车前,恭敬地一拜,轻声唤了句:“殿下。”
马车车身不显,也未挂提了字的灯笼,若非这一声“殿下”,常人根本看不出里头坐着的竟是这等身份尊贵之人。
半晌,马车里的人应了一声,问:“都告诉他了?”
“是。借罗四小姐之口,属下已将云舒广的冤情告诉了三公子。”
“他不是要查本王么?”马车里的人嗤笑一声,“自不量力。”
又问,“他乍闻此事,心中可有生疑?”
“像是没有。”侍御史道,“正如外间传言的一般,三公子自落水后,人就有些奇怪,仿佛不怎么记事,以往大意的地方,如今倒是聪慧谨慎了起来,可是以往一点即透的地方,尤其与天家朝廷相关的,却不怎么往心里去。”
“不过一切果如殿下所料,三公子一听闻老忠勇侯含冤,在意极了,也顾不上跟罗四小姐套话打听殿下您的身份,反而再三追问老忠勇侯的案子,一直到属下去囚室外等着了,他才离开。”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马车里的人又笑了一声,“常常本末倒置,轻重不分。”
“这样很好,他既在意这案子,本王就可以借他之手,把云舒广案子的真相彻底掀开来,让父皇知道我那位仁善的太子哥哥,究竟是为何一病不起。不说扳倒……起码姚杭山这个人,可以彻底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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