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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谓的救命恩情,虞玓虽然一直谨记,却不认为太子会记住。那毕竟过去许多年,与被救者来说是大事,可与施救者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的小事。且当初虞玓的岁数尚幼,那当初的模样和现在也有不同。

若非太子彻查虞玓的家世背景,不然近乎不可能。只是除了这缘由外,虞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理由。

李泰观虞玓沉思的模样,悠悠地给彼此斟茶,“虞玓可是有线索了?”

虞玓面无表情地摇头,“自然是无。”

李泰也不在意,抬手把茶杯推给虞玓,含笑说道:“若是真的想不出来,那也不必继续。只不过是我顺口一提罢了。”

虞玓敛眉看着那清澈的茶水,语气平静地说道:“顺口一提?殿下今日怕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说是道歉,倒也有几番认真。

可一石二鸟,才是最为理想的事态罢。

李泰笑着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来。”

从近来偶尔几次与虞玓打交道,李泰便知道他看走了眼。像是虞玓这样的人才,确实是值得一用。故而他今日前来,倒是也有招揽的感觉,只不过端看虞玓这模样,李泰却又有些犹豫。

虞玓这把刀太锋利了。

不仅伤人,却也是伤己。

像他这般的人物,过于刚直就容易拗断,这一路行至官场,又会留下多少的麻烦?

良善难为。

对面魏王的心思,虞玓并非不明白,只不过他并不想顺从。

不过是互相揣摩罢了。

魏王有魏王的心思,虞玓,却也有他的成算。

有太子在一日,虞玓都不可能站在魏王同一侧。

待虞玓离开,还是柴令武送他回去。

顺带还塞满了一马车的赔罪礼物,虞玓幽幽地看着那些东西,“倒也不必。”

柴令武耸肩,懒散地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你总不能让我再塞回去,我也没胆。”

虞玓淡淡地说道:“你一个世子,就是在给人当跑腿的?”

柴令武的脸色崩了崩,随即恢复了正常,“那你一个崇贤馆的门生,不也得跑到这魏王府上来?”

虞玓挑眉,望着柴令武说道:“至少我跑这一趟,不就知道魏王殿下想做什么了吗?”

柴令武心中一突,面上却是笑着,“殿下不过是想赔礼道歉,此事不正是你应当知道的吗?”

虞玓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柴令武,片刻后轻哼了声移开了视线。

柴令武回到魏王府中,同还在演武场中的魏王殿下说道:“殿下,那虞玓好似发现了什么。”

李泰轻笑,“他如果真的有哪里值得被大哥看重,那自然是有些才略在身。且以他的文章来看,虽然岁数小了点,但是磨炼几年也还是能用。”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如他猜想的那般,太子大哥对这位另有青眼了。

这一来一回确实是不费功夫,虞玓甚至还收获了一大堆珍贵的礼品。只是他懒得看上一眼,一概都让人归到库房里面去。

虞陟撞见他回来,还有些奇怪,“你怎这么快就回来?”

虞玓瞥了他一眼,悠然说道:“难不成大郎希望我陷在那里回不来才好?”

虞陟挑眉去揉他的脑袋,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当初你刚来那会,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冰娃娃,戳一下都不动一下那种。”

现在至少这张小脸是有温度的,哪怕再淡,也有情绪的微动。

虞玓面无表情地拍走了大郎,径直去拜见了叔祖。虞陟一见虞玓去的方向,登时就不敢再追了。

虞世南在家等到虞玓前来,还是有些诧异。

“今日不是与人出去顽了?”他出门的消息,虞世南还是知道的。

虞玓默默地在虞世南的对面坐下,“是柴令武。”

虞世南收着棋子的动作微顿,轻笑着说道:“原来是魏王殿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需要打弯。

虞玓颔首,就把事情的起因经过都告知了虞世南。

虞世南呵呵笑道:“魏王怕不是要看太子的态度。”

至于为何太子待二郎如此,虞世南倒也没什么头绪。只是天上没有掉钱的好事,这反而需要警惕。

虞玓也是这般认为,魏王这所谓的道歉,到头来还是一个由头罢了。

并非带了点真意,就枉顾其中的虚假。

可他有一点不解,“今日哪怕魏王在试探我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但瞧来却过于亲和了,总该有个缘由。那三月禁闭倒真的让魏王改了脾气?”

虞玓敛眉,这总归是奇怪的。

魏王再如何爱才,总不会真的礼贤下士至此。

虞世南瞧着虞玓那敛眉思考的冷静模样,轻笑起来,“怎就这么敏锐?无非是清了清某些不该动的心思,再不清楚,怕是得离开长安了。”

虞玓微动眉头,如此倒也是正常。他不过是刚巧撞上魏王要装乖的时候……就不知道是真乖,还是假乖了。

他看了眼虞世南,忽而问起了旁的事情,“我观长安城内,有风采与才子名头的人,多是世家出身。但从此前卢家等人的反应来看,他们对这皇权与官场颇有不屑一顾的模样。只我看这官场,多的是世家林立,依旧如此。”

虞世南清楚虞玓向来是敏锐清晰的,只有些事情是他少了那日积月累的积淀,故而看不透而已。若是他再在这长安内多待两年,就清楚许多了。

“不过指的是山东士族罢,多少现在都是在吃着老底过活?魏晋隋朝都下来了,尤其是在前两朝常与皇家联姻,你以为他们当真看不上权势名利?”虞世南不假人手收拾完棋盘,慢悠悠地说道,“是朝廷圣人容不得,故而他们才‘看不上’而已。”

虞世南一旦点透了其中的缘由,虞玓便清楚这是何意了。

圣人从来都不满世家的名声远甚于皇家,就连在这眼下的重压下,朝中大官还是有人忍不住对山东士族的推崇,哪怕是偷偷地也要与世家联姻。

五姓七望的名声可谓是上达天听,下到黎民了。

圣人又怎会高兴?

思考清楚这点后,虞玓还是摇头,“虽圣人已经做出了这般的表态,但往后如何还是无法确切。世家不如以往,可他们的士族子弟要入官,怎么都比寒门学子简易得多。纵然不通过科举,仍旧是有其他的法子。”

纵然李世民想要压下世家的势力,可本身李姓就是从世家脱颖而出,而簇拥着皇室的长孙姓同样世家。再往下捋,刚正不阿的魏征让子弟与山东士族联姻,虞世南本身就是南朝世家的后代,杜荷是京兆杜家的子嗣……便是这么一顺,纵是虞玓的出身,同样都沾染着世家的味道。

世家林立,寒门又如何能出头来?

虞世南已经从虞玓的话中感觉到某种不妙的苗头来,他略停了停动作,细细地看着虞玓那沉静的小脸,“这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

虞玓淡淡说道:“石城县。”

虞世南知道环境的不同会造就不同的性格来,如虞陟那等疲懒偷滑实则大智若愚的,也有虞玓这种看来寡淡内敛实则内有锋芒的,只是纵是如此,虞玓这透出来的意味,还是有那么一瞬间,让虞世南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年少意气啊!

他平静地看着虞玓,“科举,就是二郎认为的明路?”

虞玓轻叹口气,知道许多的事情在这位老者的面前来都是极为清晰的,“若是以眼下的科举来论,自当是不公平的。旁的不说,现在的科举虽然一年有几百上千人参加,偶尔有几人能侥幸通过,多半是家里有点薄产的。然这还得是因为上层诸多世家看不上眼这样的门路。”

他言至于此,低头吃了口暖茶,“若是他们看中了,以他们的家世与师傅,底层的人如何能拼抢得多?再不要脸皮地说一句来,若是我现在去参与考试,您信与不信,顶多三次,顶多三年,我必定是能中的。”

他的字迹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名字同样是有力的佐证。

礼部下的科举考试压根无需糊名,光是虞玓的名字这么呈现上去,无论好坏,他便比常人先博得了百分的好感。再有圣人曾对他文章的夸赞……简直是白送上门来的好处。

虞玓一字一字地轻声定音,“这样的结果,我却是不要的。”

虞世南收敛了此前那轻松的笑容,沉沉地说道:“若要改变,谈何容易?”

他这二郎所说的不多,可他所想要的,却不仅仅是这科举的改变,他更想要的是如今天下局势的变化!

世家世家,他要扯下的,正赫然是这些牢牢霸占着晋升渠道的世家。

虞玓偏头看着虞世南,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来,“叔祖,这二者并非是对立而存的。只是,贪多了难嚼烂,我只不过是想让那些吃多了,吐出来而已。

“莫说世家苦,这世间的人再苦,苦得过那些芸芸众生,苦得过那些近乎被堵死了所有上升渠道的寒门学子……叔祖,您与大伯大伯娘皆疼我,便是以为我苦。然我纵是再苦,苦得过那些一年耕作三百日,一日遭灾一场空的农家吗?”

虞玓的语气是平静的,神色是淡漠的,可那吐出来的字句却如同带着灼热的温度,烧得人遍体发凉。

虞陟说他变了,比来长安那段时间更柔和了些。

只是虞玓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场谈话倒也没有个对错的结论,一老一少就当做事情没发生过那般,虞玓还陪着虞世南杀了两盘棋才回来。

嗯,惨败的两盘棋。

老者怕不是把这几十年的功夫给使出来了。

虞玓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种痛快的惨败局面了。

这日结束,翌日便又是让崇贤馆门生哀哀叫苦的一日。整一日的时间都空出来,就留给这十几个人考试。

往日还有吵闹的屋舍内,杜正伦看去那一个两个都在埋头苦写,就连吃食的时候,都是内侍特地送去的容易克化填饱的食物。而要出门解决身体需求,还得有内侍跟着,一人一人放行,不可同时进出。

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他还另下了一道旨意,不许任何人在考试期间有任何的交流,若是有这种偷奸耍滑的举措,直接驱出考场。

这种若隐若现的强势,在禁卫军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让人服帖。

虞玓在拿到题目的时候,就有些出神。

寥寥数语,其心可叹。

实哀民生之多艰。

暮色西下,渐渐地,这屋舍内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了。写完自己的卷子就能上去交卷出宫去,还未来得及写完的四五个人在不久后发现,屋舍里点了摇曳的蜡烛。

这种宫中贡品自然是用得最好的蜡烛,白净的蜡条上光火明亮,照得屋舍内有些明晃晃。

虞玓板正着腰身,笔墨在白纸上勾勒着,那漆黑如墨的眼眸定神地看着慢慢填充完的卷子,许久后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停下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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