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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鹤冒雨进了厅内,正好听到里面的斥责声。他吸了吸肚子,力求把自己的肚子再往里面缩上三圈,至少让人看起来他这些时日备受蹉跎。他站着瑟缩着身体,心里骂起了最近的贼老天。这分明是冬日,却还频繁下雨,简直是要了老命,湿寒得紧。
不过他这狼狈的模样,待会挨训的时候,也能让刘实再少些火气。
刘实再最近不大爽利。
那虞玓是个爱干实事的,他确实面上都不与刘实再争权,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是自己做来,端得是一个吃闷亏的模样。可他捣鼓的那些事情却渐渐产生了诸多不利的反应,首当其冲的便是刘实再发觉……他使唤人,有些使唤不大动。
这衙门上下,本该是铁桶一片,任由他指挥自如,可最近刘实再却有些微妙发现,有些人心思浮动了。
刘鹤进门来,那么大一团身子挤进来的时候,刘实再怎也忽略不掉。他面无表情地坐着,手里还捏着半碎的茶杯,“你来可有何事?”
“二大爷。”刘鹤赔笑说道,“这不是听说您被气着了?我来看看……”
刘实再随手把碎片给丢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刘鹤,“郑寿铉和那虞玓是怎么搭上线的?那老家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若非有什么打动他,不然他是不可能鼎力相助!”
就那龟缩的脾性,现在这样可不多见!
刘鹤苦着脸说道:“我让人查过了,除了在县衙内的接触,寻常也没看到虞玓与郑寿铉有旁的交往。这,这简直就像是郑寿铉突然昏了头般!”
若不是有郑寿铉的支持,虞玓的动作不会那么顺利。
刘实再捋着胡子,以往那些儒雅淡定悉数不见,他起身踱步,厉声说道:“近来虞玓借着郑寿铉的势审案,而郑寿铉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长此以往,百姓自然会记住他这个人物。到时候这中间上下就不好糊弄了,得想个法子让他免了这般作态!”
刘鹤蹙眉,“之前本想着丢些杂事给他,却没想到反而给他摸透了脉络……”
刘实再阴沉着脸色,摇头说道:“是我们疏忽了。虞玓现下不过二十,就能够得到官位,这少说也不该是个愚笨之人。我们掉以轻心了……他倒是有耐心,先从那些不得势的案子开始……”他回身看着面露苦涩的刘鹤,古怪地笑起来,“但是他做事,还是需得经过这衙门的人手,那几个侍从能顶什么用?”
刘鹤连忙上前,“二大爷这是有想法了?”
刘实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再绷不住书生的儒雅,语气恶劣地斥责,“滚滚滚,且先别在这碍眼,回头我吩咐下去,一一做便是了。”
刘鹤自是点头不提。
…
初冬凛冽,风夹寒意拍在脸上很是生疼。清晨上,土路混着冰层还未化开,白色与黑色混淆在一处,再失了本有的素净。
冒雨的行人走在路上,踩出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
有那早起搭铺面的娘子叫喊了几句,像是要召那数人过来吃食。打头的人站定了脚步,远远冲着她摇了摇头,这才又打着伞匆匆往前走。
“哟,徐娘是看上那冷面县尉不成?”铺面上,有食客笑着打趣。
徐娘利索地揉了面团,爽朗笑起来,“男未娶女未嫁,我瞧上那郎君又如何了?”铺子传来善意的笑声,袅袅食物的香味散开,便是这南安县的早晨了。
虞玓回到县衙,已经是半下午。
肩头落雨都懒得去拍打,任由着它湿透,他抬脚进了门,对正在埋首的几个工房典吏说道:“测量的结果如何?”
一个面色瘦黄的人抬起头来,抹了把脸说道:“县尉,比起去年与前年,现在的水位确实是高了。”
虞玓道:“高出了多少?”
那人面露尴尬,他只能给出个大概,却没有准确数字。
虞玓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地说道:“最近还在下雨,虽然雨势算不得大。可长此以往继续降水,有没有可能出现冬汛?”
工房的几个典吏面面相觑,迟疑地说道:“冬汛其实在这十几年都不曾出现过,不过往年也确实没有在冬日如此频繁下雨的事。还是需要更多的测量。”
虞玓简单地说道:“很好,那就继续测。”
在他话音落下,窗外紧随着轰隆一声,滂沱大雨落下,迅猛得让人措手不及。在雨势中,还间或能听到一两句唾骂声。
毕竟下雨来不及收衣,确实是一件心痛的事。
虞玓擦了擦汗,沿着廊下走回后院。
徐庆正在那里等着他。
“郎君,那人自从被释放后,就一直没有进出。”徐庆低声说道,“不过这两日倒是有人去寻过他,时间是在傍晚,行踪很隐蔽。看来对南安县很熟悉。是绕了两条巷子才进去的。”
虞玓嗯了一声,“没被发现吧?”
“是程二丁亲自盯着的,郎君且放心就是。”徐庆笑着说道。
虞玓一边褪下湿透的外衫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有些地方表现出来过于熟稔了。虽然贼人确实不是他,不过他的行踪却也值得斟酌。小心盯着。”
毕竟南安县……
虞玓走到桌案前,指尖在舆图上敲了敲,目光落在蜿蜒绕着县城的水脉,有点出神。
“郎君,最近似乎有人发现了大山公子的踪迹。”徐庆没发觉虞玓的入神,紧接着说道。
虞玓随口说道:“倒也无妨,无人能伤了他。”
日子渐久了,虞玓身旁的随从也大抵是知道那只被太子殿下赏赐的神兽就是郎君当初养着的那只狸奴。只是许久未见,不知怎么膨胀了一圈不说,脾气还比以前更臭了。有他在的时候,寻常的人就甭想能靠近郎君。
简直就像是在护食。
徐庆没那虎口夺食的勇气,也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索性就懒得思索,一心只向着郎君便是。
再怎么样……徐庆都不认为对上那只神出鬼没的狸奴,他还能有几成胜算。
虞玓把桌面上画了一半的地形图揉皱丢到一旁,信手抽出来一枝将开未开的花苞,喃喃自语,“应该快了……”总会有撑不住要动手的时候,“徐庆,最近让他们都谨慎些,别在这当口出了差错。”他的嗓音很平静淡然,徐庆却忍不住心头一凛。
倾盆大雨连续下了四五日,横贯的东溪和西溪暴涨。
虞玓冒雨去看了河岸,连夜召集了壮丁班房的人增高了两岸的堤防,以免暴涨的溪水倒涌。这两条溪都是直接横穿过整个县内,若是一旦崩塌不可设想。
哪怕是刘实再都没在这件事上捣乱,反而联系了几个富商为此事出力。地头若是崩塌,流离失所的场面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连日的忙活在雨势稍收的时候初见成效,虽然水面甚高,却始终没有冒过戒线,只能说是勉强维持在安全的范畴内。
虞玓一连几日都在东溪和西溪来回奔波,待雨势暂止后,又开始泡在工房与典吏一同寻求缓慢卸洪的法子。若是再有一两日暴雨连绵,就不一定再有这般的好事了。
工房典吏本没那般尽心,却没想到大祸险些临头,这胆子小的都要打颤,更勿论那些理智的。这回虞玓下令,总算是一个个绷紧了皮开始钻研。
这厢南安县百姓刚安了些心,就听到隔壁县遭了灾。
说是走蛟。
这听闻风声的人无不是摇头,这走蛟的威力是人力不可违。
这松了的心又开始紧绷着,里正们开始一户户走街串巷,耳提面命要人无事的时候莫要去山林里奔走。尤其是在近日大雨不绝的时候。
工房那些典吏胥令更是扎根在了河岸畔,战战兢兢地观测着河堤与水面的高度。毕竟照着这势头,怕是还会继续下雨。这回召了役丁来做事,虞玓就发觉比上两回要简易圆润得多,私底下方元偷摸着说道,“早前是吏房的人给那高元通了气,不然不会撒丫子跑那般快。”
有些土豪劣绅撒给衙门的钱总得是看到成果。
其实方元也好奇,当初虞县尉的举止摆明是得罪了丁家,可为何那丁家到现在都不曾来寻虞玓的麻烦,更别说是下绊子了……难道真的是怕了虞县尉?
这问题虞玓倒是心里有数。
那日他亲自登门拜访,虽说被丁家的管事拦在了外头,可那管事却是个眼尖的,做买卖生意的如何能不长着一双能识货的眼睛?红菩提的身价几何怕是被猜测出来了,要养一匹马暂且不容易,更何况是一匹难寻的宝马?
那丁家许是猜出他的身份不简单,又或者是在州司来人后就开始蛰伏下来。
如同毒蛇潜伏,伤人也不急在一事。
虞玓倒不认为丁家会真的就此放弃,这一次修筑堤防中,刘实再请了数位富商募捐,倒也给自己添了不少脸面……怕是害怕虞玓早前的种种做法当真让百姓信任起来,连忙早早做了打算……
他也不去理会。
左不过是在做好事,若是刘实再能继续下去,这倒是不用愁钱的事了。
…
待十一月中旬,雨水淅淅沥沥,仿若是挤出来般总是没个干净。泉州那头倒是褒奖了南安县的治理有功,让阖府的人都满面荣光。
虞玓待水面开始下降后,才不再继续在河堤驻扎,折返回来县衙没两日,手头需要处理的杂事倒是比之前又翻了一番。
虞玓挑眉,悉数收了下来,极有礼数地送了回礼。
半日后,刘实再就接到了一叠处理完待交接的文书。
刘实再的脸色阴沉了一瞬,这本来的确是主簿的事务,只他在衙门内一家独大后,已经少有感受到这种被指派的屈辱感。
“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真以为做了点事情,就能让人服从了?”刘实再阴测测地说道:“莫要忘了,这地界究竟是谁的!”
他斜睨了一眼刘鹤。
刘鹤点头,“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刘实再转动着手里的核桃,望着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那是你自找的。”
…
午后,淡淡的一层薄日丝毫不能带走寒意,反而让人背后的寒毛层层窜起,因着湿寒无处排解,不得不缩紧脖子,更让人瑟缩起来。
县衙的门打开着。
自打县尉开始审案后,就甚少有紧闭衙门的时候,只消围观的百姓没有激动到打断诉讼的过程,班房都不怎么拦着。
只是今日一开厅,外头就有窃窃私语声。
无他,今日的被告着实让外头的百姓有些诧异,纷纷低语“怎么会是他”云云。
那早前在衙门外解释案件来龙去脉的书生也是一脸困惑,“怎么会是石庄?”
石庄身家殷富,却是这南安县内算得上良善之人。施粥捐献等事他都做了不少,故而南安百姓对他还是有些感激在心。这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衙门里头?在百姓淳朴的心思中,会进县衙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石庄的脸色有些难堪,虽穿着长衫,却脸色青白得紧,就像是被这寒风也侵染了般。
郑寿铉拍了拍惊堂木,示意升堂。
刑房的典吏咳嗽着先是念了案情,这才让外头听着的百姓大致听明白了缘由。
石庄家中的枯井许久未曾打理,便雇佣了一个叫袁莱的人帮忙掏井。却没想到年久失修的井崩塌了,导致在井下的袁莱被压死。而石庄既未报官,也没有告知他人,而是直接把人丢到了一处偏僻地方,不过倒是被巡逻的武卒所捉,扭送到了官府。
虞玓在典吏念案情的时候,正在低头看着仵作的判断。
死者的身上多处伤痕,应当都是碎石压下的时候导致的,而这般严重的伤势,理应是当场死亡。除非井崩此事是石庄导致的,不然此事就是意外。而派去勘查的班房也悉数回禀,那口井确实年久失修,再加上冬日连日大雨,故而崩塌也是有可能。
此桩案子,案情分明,少有缺漏之处。
问题只在于石庄的抛尸。
石庄在县内的名声不错,抛尸这样的名头套在他的身上怎么都不太合理。虞玓敲了敲桌面,按照律条,石庄犯了“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缌麻以上尊长不减。”这罪名还是不算小的。
郑寿铉正如虞玓所料那般做出了判断,认为石庄还是犯了律法。
有百姓听闻,便窃窃私语起来,“可是那人又不是石庄所杀,只是把尸体丢出来,也算是犯法了吗?”
“谁想在家中死人啊?”
“我觉得倒也没错……”
那书生咳嗽了两声,说了两句律法无情。不过这心中确实还是有点为石庄打抱不平。
大抵是因为那雇佣的袁莱本身也不是个甚好人,他在这县内也算是游手好闲,偶尔闹事总是有他的参与,算不上罪大恶极却也着实烦人。故而在与文质彬彬,一贯儒雅的石庄对比起来,大家心里自然是偏向石庄的。
虞玓在石庄低头打算认罪的时候,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何要崩塌后把人搬出去丢尸?若是你不抛尸,和闻讯赶来的武卒里正解释清楚雇佣与缘故,此事与你本就无干系,更不需要担上责罚的罪名。”
石庄苦笑着说道:“某乃一介草民,哪里看过死人?那日猝不及防看到,心里油然而生畏惧,也没怎么多想,就把人给运出去了,故而……”
“你没见过死人,那你在搬运袁莱的时候,是否也无法断定在那一刻,他究竟是死是活?”虞玓沉声道。
石庄愣了愣,青白的脸色上像是浮现挣扎的色彩,片刻后艰涩地说道:“县尉说得没错。”
虞玓回头与郑寿铉说道:“明府,下官以为此事还有些斟酌的余地。若是石庄在搬运袁莱的时候,袁莱并没有死,那这罪名与案子怕是要再变上一变。”
他们这边说着话,外头站后面的着实听不大清。
就有人从前头传到后头,嘀咕着,“怎县尉这话说着,像是还要给石大善人多加罪名似的?”
“怎能如此?那袁莱死就死了,这怎死了都不安生!”
“石大善人定然做不出来那种害人死亡的事情来,那县尉是不是失心疯了?”
站在门外的书生本是站在县尉这一头的,毕竟律法大于人情,可是百姓的嘀咕声越发大了,这让他也有点动摇。
这县尉未免过于苛求了些。
那大堂内,郑寿铉倒是一下子就听明白虞玓的弦外之音。
他沉声问道:“石庄,你与这袁莱可有旁的过节?”
石庄坦然地说道:“先前曾与他有些争执,不过后来我妹子走失了,我就懒得再与他理会,只一心扑在寻人上。数日前,他求到我的门下,说是想让我给他个活计,我想着刚好要疏通那口旧井,就让中人过了目,请了袁莱帮忙。”
他有理有据地说着,娓娓道来的嗓音有些沙哑。
外头听着的书生给人解释道:“石家的二姑娘在半月前确实失踪了。”
虞玓知道此事,因为石庄在半月前有来县衙报案。
郑寿铉理了理案情,认定此案还有些模糊与斟酌的余地,暂且收押石庄,留待数日后再行审问。
惊堂木落下后,石庄被狱卒带了下去。
这日的案情却难得没给人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相反甚至还觉得苛刻严峻了些。毕竟石庄的为人摆在那里,若是因一场意外而吃罪,着实让人可怜。
有大汉嚷嚷着,“那县尉怎生了得,分明是无中生有,还要给那石庄再安个罪名不成?”
书生有心反驳这本就是正常的质问,算不上是刻意偏颇。只是他左右看了看,许是被大汉挑起了心思,不少百姓也是这般认为。他索性住了口,打定主意数日后的审问必定要再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寿铉与虞玓退回内衙,只听到明府淡淡说道;“赤乌,此案若是处理不当,怕是百姓不服啊。”石庄在南安县一贯是大善人的形象,而那袁莱又是个猫憎狗厌的痞子,这人的心中自然有一杆称,人命与人命之间是一般重,可人与人之间又往往不是。
虞玓淡漠地说道:“石庄若当真是心善的人,那他再如何畏惧,也不应当抛尸。”
郑寿铉颔首,“这确实是一个疑点。要去彻查一下石庄与袁莱所谓的矛盾究竟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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