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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月,春寒料峭。

天地间的霜雪渐渐融化,柳枝抽出了嫩芽,红白桃李含苞欲放。

武昌城内的蛇山,如今放眼望去,虽还算不上郁郁葱葱,也能看见一点绿意。

危兰与方灵轻、陆廷仁从终南山赶往浙江,中途特地在武昌府停留了一天,为的就是前往蛇山,看一看山中的黄牛楼——听杜铁镜说,当初他拿到那两本册子,先给俞大猷寄了一封信,便是约定与俞大猷在黄牛楼一会儿,后来他被敌人们缠得紧,碰巧遇到方灵轻,也是让方灵轻把那两本册子送到黄牛楼。

然而蛇山的黄鹤楼历史悠久,无论是文人墨客,抑或贩夫走卒,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相较之下,黄牛楼却是默默无闻,危兰与方灵轻自然对它颇为好奇。

它不高。

仅仅三层而已,也不像黄鹤楼那般屹立蛇山之巅,能将武昌城内景象都一览无余,站在此楼望远,就只能望见山中绿树青草。

它也不闹。

与不远处那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黄鹤楼一比,来黄牛楼游玩的人是少之又少,有时候整整一天也可能见不到一个人影。

总的来说,它极其普通,唯一在瞬间吸引了危兰和方灵轻等人目光的,是题在此楼窗边墙壁上的三首诗。

——云在青山自往还,鹤穿云外上青天。云来鹤去不相试,两个无心莫结缘。

——玉皇殿下卸恩袍,羞见冥鸿惜羽毛。天地有心扶社稷,朝廷无意得英豪。早知骨鲠撄时忌,何似山林遁迹高。次第秋风到兰菊,归家痛饮读离骚。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这壁上题诗乃是文人雅士最常做、最爱做的事。黄牛楼虽不出名,毕竟与黄鹤楼挨得极近,偶尔有文士闲逛到此处,在墙壁上挥毫几笔,不足为奇。不过,在此处数首题诗里,唯有这三首的字迹,笔力遒劲,骨气洞达。

称得上好字!

虽然细细看来,它们好得不同,显然是三个人分别所书。

陆廷仁讶道:“这……这其中一首似乎是俞将军的笔迹……”

方灵轻好奇问道:“是哪首?”

陆廷仁道:“是叠翁为蒙元所俘,被拘押北上,临行前所作的那一首。”

这首诗的字似乎是俞大猷的字,但诗的作者却另有其人,乃宋末文臣谢枋得,雅号叠山。陆廷仁极为尊敬这位前朝名士,是以称呼他为“叠翁”。

方灵轻“哦”了一声,道:“雪中松柏愈青青?那么另外两首的字迹呢,你能认得出来吗?”

陆廷仁摇摇头。

危兰想了一会儿,道:“这两首七律皆是谢枋得所作,不知那首七绝的作者是谁?”

“自然也是谢枋得。”

说话声音从门口传来,三人转首望去,只见门外此时走进来一名约莫二十六七岁的俊逸青年,身着春衫,手持折扇,显然是书生打扮,意态潇洒,缓缓行至墙壁前,目光里透着欣赏,看向墙上字迹。

陆廷仁颇感讶异,道:“我竟从未没有读过这一首。”

书生道:“他所作诗赋甚多,这首七绝并不出名,你们不知晓,也没什么奇怪的。”又笑了笑道:“不但此诗是他所作,此诗的字也是他所书。”

陆廷仁奇道:“叠翁曾经来过这里?”

书生颌首道:“他曾经被大宋朝廷贬谪至兴国军,也就是如今国朝的兴国州,属武昌府,因此他偶尔闲时会往蛇山一游,此诗便是他当初在贬谪期间所留下的。可惜后来大宋灭亡,他又宁死不屈,不肯投降蒙元,最终以死殉国。是以此地的宋遗民,明知此诗是他所书,也不敢说出,只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墨迹。现而今数百年过去,这桩往事已很少有人知晓。”

原来此地还有如此典故。

众人又静静地看了此诗一会儿。

方灵轻忽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书生道:“偶尔翻翻书,自然就在稗官野史里翻到了。”

方灵轻再问:“可是旁边不远处的黄鹤楼,比这什么黄牛楼出名得多了,他要留墨宝,干嘛不在黄鹤楼留?”

书生笑道:“姑娘这可把我问住了,或许是他就是更喜欢这座楼吧。”

书生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陆廷仁也是读书人,自幼也读遍经史,知道的却没这书生知道的多,不由得对他的学识生出了敬佩,道:“阁下高才,不知尊姓大名,是这武昌本地人,还是在此处为官?”

书生道:“闲云野鹤之身,只是来这里游玩的。”

陆廷仁一听这话就叹了口气,道:“朝廷还是真是不识英才。”

书生哈哈笑道:“这可怪不得朝廷,是我从未想过要走仕途路。”

陆廷仁只当他是甘居陋巷的隐士,对他更为欣赏,旋即和他聊了起来。要知往日里陆廷仁最着急赶路,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飞到浙江,此时与这书生一聊之下,大感投缘,竟一时忘了赶路的事。

方灵轻见状怔了怔,随即乐了,转头向危兰问道:“兰姐姐,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吗?”

危兰笑道:“他们聊天,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赏赏景。”

方灵轻也笑道:“你说得是,他都不着急,我们着什么急?”

言罢,倚在窗边,解下腰间的陶埙,一边望着窗外几只彩蝶飞舞,一边又吹奏了起来。

她才学埙不久,自然得常常练习,才能不生疏。

那书生这时瞧了她手中的陶埙一眼,旋即收回视线,继续与陆廷仁闲谈交流。

因他们方才是因谢枋得的诗而说上的话,此时此刻他们聊的当然还是谢枋得的诗赋。埙声在春风中悠悠,并不吵闹,不仅不会掩盖人声,甚至与他们所念诗词极为相配。

危兰既听着埙,也听着陆廷仁与那书生的谈话,忽想起谢枋得所作的诗赋里,最出名的,除了墙壁上所题那两首七律,还有一首是他为小孤山所作。

当年她尚年少,在古人书卷中一眼看到“小孤山”三字,立刻生出了兴趣,读完之后却又有了一个疑惑,遂拿着那卷书,向危门的长辈们询问了一个问题。

长辈们均道,此诗定只是一个巧合,不必理会。

她那时闻言点了点头,心道除了巧合,也的确不可能有别的解释——现而今她仍这般认为,只是在此情景之下,不由自主把这句诗的末句给轻声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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