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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荣没有冯缭表现那般急切,饮茶闲谈的还是扬泰等地的风情人物。
他自幼家贫,净身入广陵节度使府侍奉内宅,在广陵节度使府读书识字,之后又随徐后嫁入杨家,他可以说是安宁宫的嫡系亲信,早年随三皇子出宫就府,也是代替徐后监视之。
郭荣的父母早亡,但还有两位兄长尚且健在。
郭荣虽然长年侍奉宫中,十数年都没有回过扬州旧居,但与兄长家的书信往来没有断绝过。
只可惜两位兄长家的子嗣皆不成器,却又都想着将一名儿子过继给他以求荫官,郭荣都没有应允,后来关系就有些疏远了。
这三四年时局动荡,郭荣有段时间他自己还朝不保夕,就完全失去联系。
而郭荣的旧居,位于邵伯湖东北的一座村寨,这个地区也是扬州北部入夏以来受水患最严重的地方,郭荣也不清楚他的二位兄长家里的情况如何。
他这段时间虽然追随韩谦在江淮,甚至有一段时间相距旧家都不足百里,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联系,心想或许此时拖家带口,流落在扬州城里沦为灾民了吧。
“待我回扬州,便着人找到郭大人的两位兄长家,将他们送来棠邑,与郭大人团聚。”王珺说道。
目前淮东控制流民大规模的进入棠邑,这绝非王珺能反对得了的事情,但将郭荣的两位兄长家小送到棠邑,在淮东与棠邑都没有撕破脸面的情况下,谁都不会刻意留难。
郭荣自然是感激之极。
待夜色渐凉,没那么酷热难眠,郭荣、冯缭、冯翊便告辞离开。
今日夜里也没有突发事情惊扰到众人,夜晚也算是恬然适闲。
奚荏差使侍女端来热水,供王珺主仆洗漱。
清晨时醒来,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丫鬟香云还在沉沉熟睡,王珺听院子里也还悄悄一片,也不知道韩谦他们有没有起来,就没有急着出屋,洗漱过推开后窗,看雨帘从后檐垂下,滴滴嗒嗒的落在后巷夹道里的砖石上,没有什么人走过,叫人以为住在空城之中。
转念,王珺心里又是一笑,暗道此间是韩谦的居所,四周的护卫定然严密,怎么可能人流如织?
片晌后,听隔壁厢房有响动,王珺推门踮着脚走到廊下,隔着窗户看过去,却见隔壁是间藏书室,不知道韩谦什么时候已经起床,这时候正站在里面翻阅着什么。
韩谦听到廊前的响动,见是王珺穿着长衫,鸦色秀发却披散下来,衬得脸蛋仿佛初雪一般洁白剔透,长眉入鬓,眼眸仿佛清澈的深泉般朝这边看过来,笑问道:“怎么,将你吵醒了?”
“刚好醒过来,才听到这边有声音,雨下多久了?”王珺问道。
韩谦探头看了廊外的雨帘,说道:“有一个多时辰了,看这雨势不急不徐的样子,多半能下上一整天。”
看到韩谦走过来帮她打开门,王珺踮着单脚蹦蹦跳跳的走进去,看韩谦手里捧着一大册图样,歪着脑袋凑过去,惊讶问道:“这便是叙州新造的水力纺车的图样?”
“……”韩谦将图册递给王珺,跟她说道,“我夜里想到有一处地方或能改进一二,之后就没有睡踏实,这会儿赶着起床过来翻看图册,但琢磨着我夜里的想法或许没有用处……”
“这些我都能看?”王珺问道。
她站了一会儿便略吃吃力,身子斜靠在身后书架子上,靠东墙的这一排书架子上,所摆放的几乎都是有关织造之法的书册,有四五十册之多。
相比较起来,两年多前她从韩谦手里所得那部《织造篇》,看似很厚实,却还是经过精减的。
“你都看去了,我才更有借口将你扣押下来。”韩谦看着王珺被长睫毛遮住的深邃美眸,心间似有清涟荡起,笑着说道。
“那也得等我能都看明白了。”王珺眼帘子微微一抬,瞥了韩谦一眼,低声说道。
这时候有名侍卫从前院走过来,却是有件紧要事需要韩谦立时去前衙处理,韩谦跟王珺说了一声,便先离开宅子。
王珺一直好奇水力纺车的造法,只是一厚本图册捧在手里吃力,看窗前有一张书案,便踮着脚将诸多有关织造的书册都搬过去,才坐下来认真的翻阅,打发雨天的时光。
她这才知道这四五十册书,可以说是将叙州大力发展棉织、各个方面的全貌都记录下来。
渍麻织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之前,西南番户织棉的历史也有好几百年,早年所用的手摇纺棉车、织布机也都是循照纺麻车、织麻机加以改进;而秦汉以降,中原地区就用水排、水碓的历史。
用水流驱动轮轴,带动纺车或织机运转,理论上是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相比较水碓、水排,水力纺车在部件上复杂程度、精细程度要高得多。
从秋湖山时期算起,一部水力纺车可以说是韩谦这近七八年来发展匠造之法的集大成之作。
韩谦到叙州之后,从大力推广棉田种植、棉布纺织开始,就想着要造水力纺纱机、水力织布力,但直到去年工师学堂才算是造出第一部能可靠借用水流带动轮轴运行的水力纺车,而水力织机目前还不成熟。
淮东的探子没能看到水力纺车的实样,并非韩谦刻意要求保密,实在是之前长期处于试验阶段,直到去年底才造出六部总计能带动近五百纱绽的大型水力纺车,也只有先用到工造局所直辖的织造工场试用。
看到这里,王珺是吓了一大跳。
她对水力纺车是有很大的期待,但也没有想过一部水力纺车竟然带动近一百支纱绽,这相当于数人操持一部水力纺车,就能抵得上一百名家庭纺纱工。
水力纺车构件过于复杂,王珺粗粗浏览一遍,便先翻看其他书册以及存档的函。
从诸多函里,能看出韩谦早就计划好,只要水力纺车能稳定运行,他不会因为技术保密的缘故,就不出售给其他私人织造工场、作坊了。
即便没有梦境世界里的记忆,此时的韩谦对棉布以及盐铁三种可以在当世条件下形成初级工业体系的商品,也要远比当世才俊认知深刻得多。
食盐实行专卖制,目前叙州能抓住经黔江通道往黔中、南诏等地贩运食盐的口子,已经是极为不易,短时间不能奢望太多。
叙州炼铁之术,虽然也要比当世高出一截,但问题于在控制地方的世家宗阀,很多家都拥有自己的炼铁作坊,基本上是垄断地方上的冶炼铸造业。
同时又因为世家宗阀能强迫极廉价、人数又充足的奴婢做工,平摊下来,在成本方面叙州并不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唯有棉布,相比麻布葛衣的性能优势极大,棉织业也是叙州最容易形成初级工业体系的一个领域,也是韩谦这几年不遗余力的在叙州所推动的一件事情。
叙州气候温润,而坡地梯田居多,也更适宜棉花与小麦轮作——目前历阳、棠邑在大规模围垦低洼地、扩大容易灌溉、夏季不畏水涝的水稻田种植规模之前,大片地势较高的旧田,也是棉花与豆麦作物轮荐种植,更为适合。
这些书册里除了植棉织造之法,也有植棉织布诸多生产组织方式异同以及江淮、湖南、荆襄、川蜀等地棉布贩售的论述,叫王珺识得她这两年在鉴园山脚下试种三五百亩棉田,只能算是过家家。
当世种植一亩棉田,入秋时能得八十斤左右籽棉,大约能织出近二十匹粗棉布。
最初时江淮棉布价同绢帛,每匹售价高达上千钱,这也意味着一亩棉田能产出高达两万钱的产值。而即便几经打压,此时江淮棉布价格降到平民能勉强接受的每匹四五百钱,一亩棉田种植到最后都织成棉布贩售出去,犹能得一万钱。
以目前江淮高企不下的粮价计算,每石粳米即便高达两千缗钱,一亩棉田所出,也足以抵得上江淮两亩半水稻田的产出了;而以湖南、江西及川蜀的粮价计,叙州一亩棉田则能抵得上五亩水稻田的产出。
这里面的产出,可以说是相当惊人了;倘若江淮米价下行,黔阳布还有大幅下调价格的空间。
不过,问题在于,即便是用韩谦到叙州之后最初两年所推行的新法——这也是两年前韩谦赠给王珺那部《织造篇》所记录的工序及纺车织机,从棉田种植到纺线织布,投入的劳动力还是太大了。
以《织造篇》所录之法,一户人家三到四名妇女织工,昼夜接替不休的操持一部纺车、一部织机,一年也只能织三四十匹布。
也就是说,除了耕种外,一名家庭织工每年仅能织十匹布;不对纺车织机进行持续的改进,一户人家平均下来配套种植两三亩棉田,就顶天了。
这放在以往,叙州的人力是勉强够用的,毕竟叙州及周边州县种植棉田面积,是从六七年前六七千亩逐步增涨起来,甚至在金陵事变前夕,叙州及周边州县种植棉田面积才突破十万亩。
然而之后两年,随着韩谦对叙州控制的进一步深入,大规模开垦适宜种植棉花的坡地梯田,植棉规模更是跳跃式扩张,去年达到极盛,超过五十万亩。
今年因为大量棉种、农具以及棉农、织工都要赶来支援棠邑,叙州及周边州县的植棉面积就没有再继续增涨下去。
即便是如此,去年入秋后所收获的籽棉,哪怕是仅用其中一半织成棉布,差不多需要二三十万名家庭织工昼夜不休的劳作,投入七八万部纺车、织机,才能消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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