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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3章 那个一</p>
这么一场不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盘，洒落无数雪花钱。</p>
城头之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蹲着的陈平安刻意收拢拳意和剑气，任由雪花落在头顶、双肩和青衫上。</p>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谓寒暑，其实不单单指四季流转，还有红尘人心的悲欢离合。</p>
如今的剑气长城遗址，就像一座无人戍边的塞外荒城，关外孤城，蓦然雪密下，点点扬花，片片大若铜钱，千山寒峭，鸟雀难觅，四野人踪灭，依稀有碎玉声响，天雪相唱和。</p>
陆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打秋风而来的酒具，原本陆沉打算就此离去，重返青冥天下，那边的朋友多乐子多，再者师尊先前大驾光临白玉京，给他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无用功，回了青冥天下，无事一身轻，连最重规矩的师兄都说不着他了。可实在是难得来一趟剑气长城，陆沉舍不得这么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门圣人口含天宪的神通，才辛苦招徕了这么一场大雪，就厚着脸皮没挪步，开始伸手接雪，很快给他揉出了一个雪球，不断拍打，越来越密实沉重。</p>
陆沉轻轻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天上月似拢起雪，人间雪似碎开月，孤光冷**眼眸，月雪两清绝，唯有人多余。”</p>
陈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其实还不如不笑。</p>
陆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颗雪球抛出城头之外，画弧坠落。</p>
果然还是我们读书人最风雅，宁姑娘和刑官豪素这样的纯粹剑修，到底差了点意思。</p>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还不走？”</p>
陆沉哀怨道：“山可以赶山，人别赶人啊。”</p>
早年陈清都还在这边的时候，陆沉其实就想来这边做客了，只是摊上个死要面子的师兄，让陆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气，当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余斗算什么真无敌，都不敢去剑气长城跟老大剑仙打一架，让给陆沉得了。</p>
他这个当师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剑仙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岂不是太不像话。这就跟山下门户，家里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与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p>
其实余斗当年都走到了剑气长城的大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与陈清都问剑一场，只留下一座后世游客络绎不绝的捉放亭。至于那座倒悬山，作为余斗亲手打造出来的天地间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实没什么深远用意，就是这位道号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来哪天与陈清都问剑的时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庙看门圣贤的脸色，赢了陈清都，就直接从蛮荒天下仗剑飞升返回白玉京。</p>
当然了，直到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道老二余斗都没有出手。</p>
只要一有机会赞誉余斗、陆沉这对师兄弟的孙老道长，自然还是绝对不会吝啬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扬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语，说那剑道山巅，各自无敌，双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么就不是真无敌了，谁敢说不是，来玄都观，找贫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胆敢胡说八道，对咱们青冥天下打架斗殴的扛把子指手画脚，贫道第一个气不过，灌不死你。</p>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宁姚说道：“陆掌教与人言语，只要开口，一般就不会骗人，只是不可以全信。”</p>
跟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说话，喜欢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话，不是真相，甚至会让人远离真相。。</p>
陈平安这句话，都没有用上心声。</p>
宁姚点头道：“在小镇那边，早就领教过了。”</p>
陆沉拍了拍肩头的积雪，赧颜道：“当面说人，无异于问拳打脸，不合江湖规矩吧。都说贵人语迟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开口多点头。”</p>
陈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绪连连，神游万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杂念头，信马由缰，好似白驹过隙，奔走于小天地。</p>
浩然词人曾经有云，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间富贵花卉。</p>
小镇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诸多乡俗、老话，往往大有来头，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实很不一样。而天地间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乡老人俗称为无根水。</p>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运，一分为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职陆地水运，稚圭在内的新晋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运。</p>
封姨亦非远古唯一风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灵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黄历最丰富的中土文庙，和最不用讲究避讳什么的避暑行宫，好像依旧没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灵目录，就像是双方在遵守某个约定，刻意隐瞒了，不让后人翻阅。</p>
如果说甲申帐剑修雨四，正是雨师转世，作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却与封姨一样不曾跻身十二神位，这就意味着雨四这位出身蛮荒天漏之地的神灵转世，在远古时代曾经被分摊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职责，而且雨四这位昔年雨师，是次，是辅，另有水部神灵为主，为尊。</p>
先前陆沉提到了那个家乡龙窑的娘娘腔，陈平安其实立即就开始心神沉浸，同时祭出一把笼中雀，护住自己的道心，让就站在身边的陆沉无法随便探究，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书楼翻检条目，搜寻一切蛛丝马迹。</p>
见那陈平安继续当闷葫芦，陆沉自顾自笑道：“再说了，我是如此话说一半，可陈平安你不也一样，故意不与我交心，选择继续装傻。不过没关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个道门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俩都没有这个讲究。”</p>
陆沉继而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脸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岂能不踏破草鞋一双又一双。”</p>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陆沉的言语，置若罔闻。</p>
实在是这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线，一旦被拎起，能够帮助自己看清楚一条线索完整的来龙去脉，对于陈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场心性拔河，说不定就是某个胜负手所在，太过关键。</p>
当年陈平安背着老大剑仙借给自己的那把古剑“长气”，离开剑气长城，游历过了老观主的藕花福地，从桐叶洲返回宝瓶洲后，老龙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护道之下，陈平安曾经着手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p>
后来成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为她是神灵转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从无关隘可言，堪称势如破竹。双方第一次见面，刚好背道而驰，各自是在那条走龙道的两条渡船上，范峻茂后来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杨老头，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她的神灵转世身份。</p>
等到陈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炼化的大功告成，记得当时范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气象后，能够让水法一脉道统纯粹出身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心甘情愿听从陈平安的发号施令，她当时就吃惊不小，立即起身，言语急促，说了句当年陈平安没有多想的怪话，范峻茂竟然直接询问陈平安是不是雨师转世。</p>
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当时还玩笑一句，说范峻茂拍了一记清新脱俗的马屁言语。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个猜测，说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话，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说陈平安差远了。</p>
何况当时即便陈平安多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经一路同游的陆台身上，还真没有往家乡龙窑的那个男人身上如何推敲。</p>
甚至陈平安还猜测陆台，是不是那个雨师，毕竟双方最早还同乘桂花岛渡船，一起路过那座矗立有雨师神像的雨龙宗，而陆台的身上法衣彩带，也确有几分相像。如今回头再看，不过都是那位邹子的障眼法？故意让自己灯下黑，不去多想家乡事？</p>
甲申帐，滩的本命飞剑是“甲骑”，而拥有本命飞剑“瀑布”的剑修雨四，在避暑行宫的秘档篇幅，其实比起竹箧、流白和滩几个，都要更多。这两位剑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还继承了李柳被剥离出去的神性，使得远古时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骤居高位，等于连跳数级，直接担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p>
只是陈平安依旧不知一事，假设家乡那位龙窑窑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杨老头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归天地，再被杨老头收拢在手，最终给了谁？还是那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错了胎的男人，已经顺势补缺“走入”风雪庙、真武山这样的兵家祖庭，有了份与封姨一样的安稳处境？</p>
其实在遇到陆台之前，陈平安对那个娘娘腔男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陈平安并不会过多想起。如果不是见到了陆台，陈平安可能都不会提起半句，甚至整个人生路上，都不会在无话不可说的宁姚这边多说什么。</p>
一个大男人，嗓音细声细气的，手指粗粝，掌心都是老茧，偏偏说话的时候还喜欢翘起兰花指。</p>
不过这个男人很擅长针线活，龙窑那边的粗陋屋舍，年年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这个男人挑灯熬夜，剪子细致裁剪出来的，家乡妇人的手艺都比不得他。</p>
陈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个当窑工的大老爷们，被欺负惯了，经常帮人清洗、缝补衣物，手指上戴着个黄铜顶针，在灯下咬掉线头，抖了抖补好的衣物，眯眼而笑。</p>
说他像个娘们，真没冤枉人。</p>
陈平安只能说对他不喜欢，不厌恶。烦是肯定会烦他，不过陈平安能够忍受。毕竟当年这个男人，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怜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带头起哄，话说得过分了，刘羡阳刚好路过，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转，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再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刘羡阳当时手里都抄起了路边一只作废的匣钵，就要往那男人脑袋上扣。被陈平安拦阻后，刘羡阳就摔了匣钵砸在地上，威胁那个被打了还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脸颊、满脸赔笑的汉子，你个烂人就只敢欺负烂好人，以后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开你一脸的花，帮你死了当个娘们的心。</p>
再后来，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陈平安的麻烦了，至多是背地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撺掇话。因为谁都知道，刘羡阳是姚老头最喜欢的入室徒弟，那会儿所有窑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刘羡阳十有八九就是龙窑的下一任窑头师傅了，关键是这家伙年纪不大，人高马大的，脾气还差，下手没个轻重，只是平日里与人相处，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刘羡阳平日里又出手大方，从来留不住钱，月初发钱，月中就花光的主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缘好、烧瓷资质更好的刘羡阳。</p>
其实小镇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陈平安，谁不是苦哈哈的过日子，谁有资格说自己不耐烦？再说了，一个人再为琐碎小事烦心，能烦得过兜里没钱，未来日子没个盼头？</p>
反正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窑工和学徒，都可以从姚老头手里领取或多或少的工钱，那会儿，谁都不会烦。</p>
想起雨四之流，难免会忧心忡忡。想起那个境遇凄惨的娘娘腔，有些伤感。只是想起刘羡阳，陈平安就又有些笑意。</p>
大概正如陆沉所说，陈平安确实擅长拆东墙补西墙，搬迁东西，更换位置，可能是穷怕了，不是那种过不上好日子的穷，而是差点活不下去的那种穷，所以陈平安打小就喜欢将自己手边所有物件，仔仔细细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门儿清。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黄花观，对那位皇子殿下必须将每一本书籍摆放整齐的强迫症，心有戚戚然。陈平安这辈子几乎就没有丢过东西，所以带着小宝瓶第一次出门远游，丢了簪子后，他才会找都没去找，只是继续低头打造青竹小书箱，只是与林守一说了句找不到的。</p>
陈平安收起思绪，合拢双手，轻轻呵气。</p>
等到大骊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杨家药铺了。</p>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约好了啊，别死在了蛮荒天下，出剑悠着点，攒够战功，到了青冥天下，记得一定要找贫道喝酒。凭你的剑术，以及在剑气长城的官职，在白玉京当个城主……悬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近期姜云生那个小崽子又补了青翠城的那个肥缺，委实是不好运作，可要说等个百年来，当个十二楼的楼主之一，贫道还真能使上点劲儿。”</p>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再抖落一身积雪，缓缓起身，拍打青衫，笑问道：“陆沉，我们做笔买卖怎么样？”</p>
陆沉立即停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好啊。”</p>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p>
她点点头，举目远眺，一挑眉头，正有此意。</p>
陈平安望向另外那边的城头，以心声笑问道：“齐宗主？”</p>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争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辈当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成。”</p>
陈平安又问，“陆先生？”</p>
陆芝难得有个笑脸，道：“就等你这句话了。”</p>
身材修长、略显高瘦的女子大剑仙，脸上笑容更浓，“如果运气好，咱俩都能活着返回，什么都不需多说。如果我们只能活着回来一人，在这城头之上，就为对方倒一壶酒。”</p>
陈平安笑着答应此事。</p>
陆沉神色悠悠然。</p>
陈平安是先问的齐廷济，还是先问陆芝，这里边就藏着一门人情世故的学问了。</p>
陆芝肯定会答应，齐廷济则不尽然。如果先问陆芝，就不地道了，齐廷济不答应，有失剑仙和宗主风范。</p>
只是陆沉小有意外，齐廷济不但答应出剑，而且好像还早有此意？齐廷济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天高地阔，再无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弃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谋划，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今天如果选择跟随众人出城递剑，生死未卜，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着离开蛮荒天下。而龙象剑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凭什么在浩然天下一骑绝尘？说不定在那个南婆娑洲，都是个名不副实的剑道宗门了。</p>
陆沉好奇问道：“齐老剑仙，为何愿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作风啊。”</p>
齐廷济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p>
陆沉眼中，只见那位年轻容貌的老剑仙，站在城头上，身材修长，相貌俊美，衣与雪同色，腰间佩一把黑鞘剑，剑气长城的确出俊男美人。</p>
大概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吧。</p>
如果做事需要讲理，辛苦练剑做什么。</p>
身在战场的两位剑修，阿良是外乡人，左右还是外乡人。</p>
即将赶赴战场的隐官，陈平安一样是外乡人。</p>
我齐廷济，身为如今剑气长城年纪最大的本土剑修，就当是为所有战死在此地的外乡剑修，敬酒。</p>
陈平安最后问道：“刑官怎么说？”</p>
豪素双臂环胸，说道：“事先说好，若有战功，头颅可捡，让给我，好跟文庙交差。欠你的这份人情，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再还。你要是愿意答应，我就跟着你们走这一遭，刑官当得再不称职，我终究还是一位剑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剑，不计生死。”</p>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p>
因为陆芝没有心声言语，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风雪庙大剑仙，抬头看了眼漫天飞雪，魏晋好像想起了年少时在家乡门派的冬天，少年御剑神仙台，风雪同行。</p>
魏晋伸手握住横膝长剑，说道：“加我一个，保证不拖后腿。”</p>
陈平安摇摇头，“你暂时境界不够。”</p>
魏晋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但是此次远游蛮荒腹地，不合适，不适合。</p>
陈平安当下这句话，好像跟魏晋说曹峻进不了避暑行宫，没差。</p>
曹峻忍不住为风雪庙大剑仙打抱不平，心声道：“陈平安比你还低个境界，有脸说这种话？”</p>
魏晋好像浑然不在意，从单手握剑的姿态，变成了双手按剑，等于放弃了那个打算。</p>
曹峻急眼道：“魏晋，你怎么回事，到了陈平安这边，说话做事半点不硬气啊。”</p>
魏晋答非所问，说道：“先前我说得不对，其实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宫的。”</p>
曹峻眼睛一亮。</p>
魏晋补充道：“反正已经有个米裕垫底，你去了避暑行宫，他一定跟你。”</p>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拦腰，在老龙城出剑极其凌厉，事迹传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宫，混得这么惨？”</p>
魏晋点头道：“比你想象中更惨，最后只能躲去春幡斋，桌子靠门，每天当门神。”</p>
曹峻看着面带笑意的魏晋，叹了口气，有些羡慕魏晋和陈平安这些同乡人，成了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家乡人。</p>
魏晋微笑道：“这座剑气长城，是我走过最好的江湖。”</p>
魏晋停顿片刻，才说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里的酒水比较坑人。”</p>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花冠，收敛笑意，轻声道：“好事临行尚且亦再思，你这般涉险行事，会不会冲动了点？”</p>
陈平安笑道：“年轻人，不要暮气沉沉嘛。”</p>
陆沉重重一拍道冠，后知后觉道：“对了，忘了问具体如何做这笔买卖。”</p>
“我吃点亏，将一身拳法剑术暂借陆沉，陆沉只将一身道法暂借给我。”</p>
陈平安笑呵呵说道：“陆掌教，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p>
陆沉满脸震惊神色，道：“以拳法剑术换道法，二换一，你会不会过于吃亏了？”</p>
陈平安笑道：“耐烦见功力，吃亏攒福报。”</p>
陆沉点点头，深以为然。</p>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神色认真，说道：“一码归一码，陆道长，有些事，谢了。”</p>
学拳练剑后，每每提起陆沉，都直呼其名。</p>
担任隐官，重返故地，多是称呼个陆掌教。</p>
其实昔年少年时，陈平安一直称呼陆沉为陆道长。</p>
陆沉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两只道袍袖子，清风拂动，卷起雪花。</p>
好像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喜欢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笨处”。</p>
贫道则不然，愿意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遍人间聪明处”。</p>
陆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陈平安，你别忘了，南华城里月如昼，十二玉楼非吾乡。我的家乡，是这浩然天下。”</p>
宁姚眯眼远眺。</p>
我在蛮荒天下如何出剑，你礼圣和文庙可就管不着了。</p>
陆沉提醒道：“诸位，临行之前，容贫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时宜地泼个冷水，蛮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说不定就会碰到几个很能打的神怪奇异。”</p>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五位剑修，极有默契，会心一笑，皆不言语。</p>
瞧不起蛮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剑气长城在此的屹立万年。</p>
岂会如此，岂能如此。</p>
陆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伙来欺负外乡人。</p>
坐镇此处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老夫子贺绶瞧见了下边城头这一幕，感慨不已。</p>
直到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为“隐官”。</p>
哪怕在文庙议事那边，几乎每一位陪祀圣人、学宫祭酒和书院山长，都会查阅秘档，翻检经历，贺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年轻人，原来不然，离着真相还很远啊。</p>
不谈陈平安的道侣宁姚。</p>
只说那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出身浩然、却从来只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的陆芝，还有极少抛头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杀飞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p>
这几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视陈平安的那个隐官身份。</p>
陆沉突然说道：“对了，话赶话的，我刚刚想起一事，陈平安，还有宁姑娘，当然还有刑官大人了，你们仨知不知道大剑仙张禄的真实身份，大道根脚？”</p>
豪素摇摇头。他这个刑官如何当的，自己心里最有数，估计到了飞升城那边，要是自报名号，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p>
陈平安与宁姚对视一眼，各自摇头。显而易见，宁姚在所有长辈那边，没有听说关于张禄的额外说法，而陈平安也没有在避暑行宫翻到任何关于张禄的秘密档案。</p>
宁姚只知道张禄是五百多岁的年纪，练剑资质极好，而且与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张禄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缘，哪怕经历过那场十三之争落败，张禄在剑气长城的口碑，还是不算差，跟谁都能喝酒聊几句，但是张禄似乎跟谁又都不是特别交心。</p>
陆沉揉了揉眉心，头疼道：“陈平安，你就没想过，老大剑仙为何让张禄在倒悬山那边看守大门？张禄与上任隐官萧愻的关系莫逆，意气相投，难道老大剑仙看不出张禄对浩然天下的仇视？再说了，就张大剑仙的那份脾气，又从不藏掖这些。哪怕到最后张禄叛出剑气长城，张禄为何就一直待在倒悬山遗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窝，从头到尾，守着大门？直到蛮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张禄才离开？”</p>
陈平安疑惑道：“难道张禄当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还有其它秘密？”</p>
不料陆沉摇头道：“张禄就只是看门，叛出剑气长城是真，老实本分做事也是真。”</p>
陈平安皱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张禄是土生土长的流徙刑徒剑修，在中五境的时候，有过一位道侣，她战死后，张禄就再没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终都没有开枝散叶，但是张禄为年轻剑修传授剑术，十分随意，并不藏私，但是没有任何师徒名分。张禄的佩剑名为山犀，剑鞘遍布黑鳞，据说是这位大剑仙早年，在游历蛮荒天下的狩猎途中，斩获了一头玉璞境妖族，炼筋骨为长剑，炼皮为剑鞘。之后避暑行宫的档案，只剩下些只言片语，好像张禄早年跟剑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较近，因为精通炼物铸造工艺，身份有点类似监工的意思。</p>
关于此事，陈平安当年进入避暑行宫翻阅档案后，是半点都不奇怪的，因为自己早年离开倒悬山之前，张禄除了帮宁姚送来那块斩龙台，此外那件法袍金醴，还是张禄帮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条以老蛟长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当时张禄说是找了一位倒悬山符箓派的高人帮忙，道人截留些许蛟须作为报酬，从一篇青词奏章上剥落下三朵云纹，融入缚妖索，所以还是陈平安赚到了。最后张禄更是额外教了陈平安一道炼物口诀。</p>
陆沉无奈提醒道：“食货志，酒水，张禄对那位苏子很欣赏，他还擅长炼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没有记错，飞升城的泉府里边，还藏着几把蒙尘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极好，一样只能落个吃灰的下场，没办法，都是纯粹剑修了，谁还乐意用弓。”</p>
陈平安想了想，苏子豪迈，喜欢饮酒，曾有云酒，天禄也，吾得此，岂非天哉。而食货志直接说那酒者，天之美禄。</p>
但是这些都是“添头”，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p>
原来张禄与看守牢狱的老聋儿一样，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p>
只是张禄的身份，有点类似白泽，更被浩然天下接纳。</p>
因为这“天禄”，既是那酒的代称，更是《山海书》上记载的一种瑞兽，自远古时代起，浩然天下的达官显贵就喜欢将天禄神像置于墓前，有那庇护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宁的用意。</p>
如果说叛出剑气长城，是张禄自己的选择，老大剑仙愿意尊重他的这个选择，那么张禄唯一要做的事情，兴许就是答应陈清都，继续留下看守大门，如看守“坟头”一般，最后再照顾就像一座坟冢的剑气长城遗址一程。</p>
张禄一样信守承诺了。</p>
那就还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p>
难怪那次两座天下的议事，已经身在不同阵营，阿良还愿意与张禄笑脸相向，依旧好友。</p>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管这些了，此次双方真要在战场上重逢，各自倾力出剑，就是最大的尊重。</p>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试问是怎么个暂借道法？”</p>
陆沉笑着摘下头顶那莲花道冠，随便抛给陈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门信物，就这么随手送出了。</p>
陈平安单手接在手里，宁姚开始帮着陈平安解开发髻，陈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后，毫不犹豫地将那顶莲花冠戴在了自己头上。</p>
陆沉嬉皮笑脸道：“拿去戴着，之后我会寄宿其中，你说巧不巧，咱俩刚好都算是阴神远游出窍的光景，不过事先说好，身负十四境道法，好与坏，都需后果自负。算了，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懂。”</p>
陈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辈问剑北俱芦洲锁云宗之前，头戴差不多样式的道冠，有个化名，道号就叫无敌。”</p>
陆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剑，愈发玉树临风了，嘴上念叨着，“缘分呐缘分呐。”</p>
陈平安扶了扶道冠，转头笑道：“陆先生，不如与陆掌教借几把趁手的好剑，并肩作战，再客气就矫情了，咱们借了又不是不还，若有损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钱即可，哪怕不还，陆掌教也肯定会主动登门讨要的。”</p>
陆芝习惯了使用剑坊铸造的制式长剑。但是这次出剑，小心起见，还是与陆沉借几把好剑更稳妥些。</p>
陆沉呆若木鸡，“啊？”</p>
贫道自认已算能够豁得出脸皮的人了，陈平安你更可以啊。</p>
隔壁城头那边，陆芝已经伸出手，“好说，欢迎陆掌教以后登门要债，龙象剑宗，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p>
陆沉又啊了一声。</p>
虽说贫道的家乡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啊，礼圣的规矩就搁那儿呢。</p>
你们俩铁了心一个坑人、一个赖账是吧？</p>
陆沉叹了口气，只得抬起一只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宝库里边翻翻捡捡。</p>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干脆一咬牙，大气些，不然要给贺老夫子瞧不起了。”</p>
陆沉一边翻检袖里乾坤里边的众多宝贝，一边说道：“借，不是送！”</p>
最后陆沉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剑匣，一个原地蹦跳，高高跃起，远远丢给陆芝，喊道：“陆先生，省着点用啊。”</p>
陆芝接住那只剑匣，说道：“看心情。”</p>
陆沉最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如果咱们此行，其实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计？”</p>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该做之事还是得做。”</p>
陆沉点点头，“那我这边就真没啥问题了。我会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来，在咱们赶路之前，你还得先适应片刻，磨刀不误砍柴工，唉，又是个你最懂的道理。”</p>
言语之际，陆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顶莲花冠，天地间异象横生，以至于方圆千里的风雪骤停不说，下一刻，所有已经落在天地间的积雪，更是随之消逝不见，好像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雪，就从未来过人间。</p>
如果说陆沉融入那顶道冠的阴神，是一条大道蹈虚的不系之舟。</p>
那么当下的陈平安，就是乘舟撑蒿人，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p>
宁姚站在原地，不以为意。</p>
一旁的刑官豪素却下意识肩头倾斜，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剑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适，豪素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这个陌生的“陈平安”。</p>
之前那个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纱道袍。</p>
依旧背一把夜游剑，只是多出了一顶莲花冠。</p>
陈平安一个双膝微曲，以至于半座合道城头都出现了震颤，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像是承载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释重负。</p>
只是一个仰头远望，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处天机紊乱的蛮荒战场。</p>
看不真切战况，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经能够看到那边的山河轮廓。</p>
既有阿良的剑意，还有师兄左右的剑气。</p>
其中夹杂有惊天动地的术法轰砸，五彩绚烂的各种大妖神通。</p>
陈平安沉声道：“诸位，那就同走一趟蛮荒腹地！”</p>
一袭青色，率先化虹离开城头。</p>
宁姚紧随其后，剑光如虹。</p>
豪素御剑随行，风驰电掣。</p>
另外那边城头，一身雪白的齐廷济亦是剑光瞬间远离城头千百里，陆芝与之同行。</p>
先后有两拨过了倒悬山遗址的那道大门，一拨是御剑离开雨龙宗渡口的陈三秋和叠嶂，另外一拨，也是剑修，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赶来剑气长城，而是御剑离开桐叶洲，倒不是他们不想乘坐渡船远游，而是为此还闹了个不愉快，当时一条靠岸的扶摇洲渡船，听说他们是桐叶洲剑修后，竟然直接赶人，撂下一句，问他们怎么有脸去剑气长城。</p>
如果不是队伍中一位女子剑修的阻拦，估计当场就要闹出人命。</p>
这拨宗门封山却外出远游的桐叶洲剑修，正是于心、王师子和李完用，这拨昔年桐叶宗年轻一辈的“叛逆剑修”。</p>
作为唯一一位女子剑修的于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百花福地的绣花鞋。</p>
李完用，背长剑“螭篆”，这趟远游剑气长城，主要是为了见那左右一面。</p>
此外还有杜俨和秦睡虎。</p>
除了王师子是供奉身份，其余几个，都是桐叶宗祖师堂嫡传剑修。</p>
他们和陈三秋、叠嶂差不多时候飘落城头。</p>
结果只看到了五人联袂远游后，在天地间拉扯出来的五条剑光长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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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就像钓鱼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驾驭回手中。</p>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熠熠光彩，这个外乡婆姨，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p>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那边，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p>
只是她哪里想到，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无缘无故的，你一个山上剑仙，吃饱了撑着吗？</p>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杆上边的衣物，转头笑道：“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鸡屎狗粪不好闻吧。”</p>
门口那俩少年，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呦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p>
宗主？</p>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舵主差不多，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p>
陈平安笑道：“还行，习惯就好。”</p>
苏琅，远游境的青竹剑仙，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大骊随军修士。</p>
周海镜，山巅境武夫，当然按照世俗眼光，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p>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p>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p>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如此泼辣作为，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她是个女子，你一个山上剑仙男子，就不要来这边找没趣了。</p>
先前相逢，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都很敬畏此人，发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苏琅，更是怕到了骨子里。</p>
陈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剑仙。</p>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籍籍无名的武学大宗师，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武学深浅、武道高低，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p>
不过眼前男子，确实气质温和，彬彬有礼。</p>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确实出彩。</p>
不过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气度里边，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p>
周海镜问道：“真有事？”</p>
陈平安点头道：“真有事。”</p>
周海镜叹了口气，“那就进来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给街坊邻居瞧见了，再想找个好人嫁，就难了。”</p>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宅子就那么点大，除了院子，一正堂两偏屋，其中一间屋子，还是灶房。</p>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镜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别说没有什么好酒，茶叶都没的，白开水要不要？”</p>
陈平安笑道：“无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p>
对于这类小宅子，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跟家乡很像。</p>
陈平安落座后，接过那碗水，直截了当问道：“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而且结怨不小？”</p>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反而让人疑神疑鬼。</p>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那边，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p>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那边，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难给出答案。</p>
崔东山的先后两个问题，分别是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p>
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有没有错？</p>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p>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能够给崔东山这位学生一个姗姗来迟的“半个答案”。</p>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p>
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p>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p>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颗铜钱的关系。”</p>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p>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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