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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未摸上左耳,扔掉监听器,推门而出。
她此时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爱美,自幼喜好穿长裙,怀孕的裙子也是腰线改宽下移的礼服裙。她靠着走廊墙壁,脸贴在墙纸上,感觉凹凸不平的纹路压在脸边:“召应恪……你个混蛋……”
她用力扔掉酒杯,砸向楼梯扶手。
啪地一声,碎裂的玻璃和酒液淋到楼梯扶手上。
楼下静了。
何未刚生产完,腿脚发软,再经酒精刺激,天旋地转地摸着墙壁,走到楼梯边。她两手扶着围栏,眯着眼,白蕾丝领口从一肩滑落。
召应恪几步迈上楼梯,绕过来扶住她,低声道:“叫你不要出来,这模样被人看到、传出去,对你又没好处。”
召应恪的手臂稳稳撑住她,眼中的心疼不作假。
“人见到了?”他看楼下的几人。
何未软绵绵地笑,“醉意”深重地嘲笑他:“这官职不顶用的,查都查到我院子里来了。早知如此,何必求着我南下?”
“今夜例外,”召应恪稍显“低声下气”,柔声道,“搜捕的事方才和你解释过,你喝成这个样子,听也听不进去。”
“若不是为了斯年……”她腿一软,倒不是佯装的。
召应恪就势把她横抱起来,已经不理会下头的人,吩咐扣青:“准备洗澡的热水。”
他抱着何未向卧房而去。
底下两人一时拿不准主意,外头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进来:“法国领事馆的人过来了,”那喽啰低声道,“说今夜来和何二小姐敲定省港客轮的时间,看我们在这儿,发了火。”
南京政府膝盖软,底下人自然跟着软。法国人的租界,法领事馆都过来了,再僵持下去闹大了不妥。再者说,召应恪虽是公子,但背地里被人说,几次政府更替,他都能全身而退且在下一任政府里身居要职,必是君子面阎王心,生生得罪怕惹了祸。
无论如何,出了事有召应恪担着。
两个头目权衡利弊后,请扣青代为致歉,带人离去。
何未迷糊地靠着召应恪的肩膀,被扶回房间。
她躺到枕头里,完全失去力气,方才撑着的一身蛮力没了,虚弱阖眸,没多会儿就在酒精的催助下,神志模糊了。她眼皮仿佛千斤重,睫毛压着,想睁眼,睁不开。
龙涎香,像南洋潮湿的海风。
她身边有西装的影子,脑海里的人像哥哥,何汝先。
“哥……”她吸着鼻子,喃喃。
那个静坐在床畔的影子,以手理过她脸边被汗黏住的碎发。
召应恪在床旁揿灭了灯,对医生说:“把孩子抱走吧,让她睡一会儿。”
房门掩住了世间所有的光。
他有话,想和她说,但有些话藏得久了,仿佛忘了话里每个汉字的发音,仅有心读得出,用浅薄的言语是无法讲述的。从四九城的小茶馆说起,还是广德楼,亦或是南洋女校的校门外,还是逃回国的游轮船舱内。三等船舱,躲藏着召家大公子和何家二小姐,她说床铺下有蟑螂,她说南洋的芒果香,又说想便宜坊的烤鸭。
他人生最圆满的,是那年和何家二小姐有着婚约,在京师大学堂做经文教员的日子。
鸟雀?不,电话铃。
怎么会有电话铃,她睁开被汗液黏住的眼皮。
不该出现在这间房的一个黑色电话机摆在枕头边,铃声可谓是掀乱梦境的惊涛骇浪,声声将她震醒、泼醒了。她努力翻身,摸到听筒,压在了脸旁。
“未未。”
她陡然一个激灵。
“未未,是我。”
她微张了张唇,许久未通话,泪水像从心底涌上来,冲上喉咙,鼻腔,还有眼睛。
“我听说,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诙谐自嘲,又充盈着喜悦的声音。
她含着泪,轻轻“嗯”了声。
谢骛清的呼吸声,绵延不绝,从听筒流向这间属于她的卧房。
留声机内的黑胶唱片不再转动了,浅绿色的扬声喇叭鲜少见,如同这种战区来的、跨越几个省的电话,极少有人打。不知谁给他开通了线路,占用了什么线路,说不定是南京政府军用电话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和他链接在了一起。
他说:“我从接通前就在想,儿子该叫什么,到现在也没想好。”
“继清。”谢继清。承继清明盛世。
像断了线似的。
何未怕断线,追着问:“不喜欢?”
“这名字,不像儿子,倒像是亲兄弟。”略低的声音说。
她手指捻着锦被边沿的刺绣滚边:“取都取了,改不掉。就像某人娶都娶了,不能变的。”
“是这个道理。”他笑着附和。
哪怕谢骛清连线进来的,两人仍有着从民国十一年培养出的默契。少说,挑闲话说。
“还好吗?你那里?”她轻声问。
“很好。诸事顺利,连战连捷。”
报喜不报忧,如同家书。
“清哥,”她低声说,“虽未完成心愿,但我离你近了,比过去离得近。”
“我知道,”他默了会儿,道,“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踪。”
她眼热起来。
仿佛感知到,很快要挂断了。
“只能再说五秒钟。”他应对她的猜想。
“万事小心。”她急着道,像怕下一秒就提前断了线。
“过去道别,常对人说保重,”谢骛清在那边说,“今天想说些一样、又不太一样的。”
他低声道:“我会保重自己,平安回来。”
电话断的一秒不差。
何未松开手,任由听筒在枕头上的摆着。一声又一声的断线音,催动心跳。
夏末的上海,雨水丰足。
深夜不闻雷电,只有雨声潺潺,像溪流,像战区的河流与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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