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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安舍坐落于城郊的言蹊源畔。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弯弯绕绕将近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在河边停靠,楚凝撩开半幅锦帘,仔细去踩札凳,云萝立马上前护扶。
“四姑娘来了。”门徒笑逐颜开相迎。
楚凝含笑应声:“齐先生可空着?”
“先生今日有贵人拜访,四姑娘请到院中稍作等候,在下这便去启禀。”门徒拱手请她。
楚凝两道柳眉下犹如春池的水眸眨了一眨。
好生稀奇。
但见他不便回答,楚凝就也没多问。
后院竹屋,长案一侧的陶瓷香炉中一缕檀香渺渺弥散。
男人坐于案旁,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把茶匙,将茶荷中上好的湄潭雀舌慢悠悠挑入陶瓷壶内,檀香缭绕而散,落在他雪色锦袍的衣襟处。
坐在他对面的齐先生一身鸦青缎衫,鬓发浮了些许灰白色,虽至不惑年,他眼中的清明却分毫未褪。
书罢两行,齐先生笔端掠过砚台,重新润了润墨。
“这回的方子多添了三味药,另外还是同过去一样,余毒未清前,切忌莫要留下子嗣。”
暖煦的阳光透过窗棂那幅竹帘,束束缕缕筛进,淌入屋内,好似金箔覆在男人的面庞,使他的容颜虚化不清,晕上几许不真实。
“好。”
男人嗓音清沉,淡淡的,听上去对此不甚在意,只专注地将热水倾倒壶中,再滤去第一泡,不紧不慢洗了遍茶。
齐先生搁下笔,正欲言语,玉屏后先传来了门徒的禀声。
“先生,楚四姑娘到了。”
男人执壶的手略微顿了顿,但只是极短一瞬,随后便就不动声色继续手中茶道。
齐先生目光在他若无其事沏茶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稍微深下了眸色,语波不惊:“这就来。”
门徒应声,识趣地退出了竹屋。
人一走,只听案旁的男人呵出一点慵懒的气音,薄薄带笑。
齐先生敛眸须臾,别有深意道:“老夫师从楚家太老爷,他老人家仙逝多年,这姑娘是他唯一的孙女。”
那人封上陶瓷壶盖,好整以暇:“哦?”
屋内静了下来,唯有檀香在微茫中一缕一缕萦绕着。
无声少顷,齐先生清晰的字句再次缓缓道:“楚凝是好孩子,圣上赐婚她也是情非得已,还请殿下给老夫个情面,莫为难她。”
六王妃与当朝太子,又怎会是一路人呢?
“先生希望孤如何待她。”
顾陵越将一盏温茶摆到齐先生面前,而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递到唇边浅抿了口,慢慢悠悠放下。
细碎的阳光落在顾陵越眉睫,将他幽邃的瞳色蒙了层难辨悲喜的遥远之感。
他静凝着杯中剔透明澈的茶面,捏盏的指腹轻摩,“收为己用,又或是……”
顾陵越俊眸一点点眯起。
“永绝后患?”
他凉薄的语气亦真亦假,清俊的眸子淡淡抬起,便被拂面的日光映亮了那一双琥珀色瞳仁。
漂亮的剑眉是有几分君子英姿的,可分明眼窝深邃,透着寡淡,一如他修长的眼尾,似挑又似敛。
凭眼睛,总捉摸不清他笑愠与否。
两人就这般沉沉相视了良久。
眼前这位风姿绝尘的太子爷,在世人以为不过缠绵床褥的病秧子,但齐先生是明了的,表象空有不二,他的心思最为莫测。
最后,齐先生面未改色,只缓慢将药方折合。
“楚氏一族世代忠良,便算皇后有所谋算,但楚家人的品性,老夫信得过。”
顾陵越慢慢转弄指间白瓷盏,盏中的雀舌茶随之一沉一浮。
齐先生把方子折入纸封内,递放至太子手边。
“楚凝打小便聪敏得紧,善恶她自会分明。”
是么,父皇钦定的六王妃,他的准弟妹。
顾陵越未作言语,只薄唇略微上勾。
这刚及笄的小姑娘可是一开口就咒他短命呢,提防都不会,怕是给颗糖都能忽悠走,懂什么善恶是非。
不过……还能想着改嫁东宫给他守活寡,后半生安身立命,倒也算有点儿机灵。
顾陵越仰头,饮尽盏中茶,微抬的下颔线条利落紧致,衬着轮廓完美的侧颜。
“但愿如先生所言。”瓷盏缓缓落回案面,极轻一声嗒响。
他也没那耐心跟个小女娃周旋。
麻烦。
///
齐先生没避讳着顾陵越,走出屏风,令候在门口的门徒将楚凝请进了竹屋。
屋内用三扇雕松玉屏隔出两间。
楚凝进到外间时,便见齐先生站在书格前,从他视野上方那层取下一本略厚的书册。
“先生。”楚凝顿足在几步开外。
齐先生握着书回身,迈出两步:“前日方予你的《素问》,这就读完了?”
她每回上故安舍,无不是来讨医书看的。
楚凝弯起杏眸,声调带出似真似假的娇怨:“哪有那样快,我已是日日看,夜夜看了,可还有好些不能懂呢。”
齐先生朗声笑了一笑。
“短短时日就妄想参透传世医经,”他抬起一指,隔空朝她点了点:“野心不小。”
楚凝樱唇浅笑,露出白整的贝齿,未置可否。
她虽为女子不便拜入故安舍师门,却也因祖父之故,随齐先生习得许多。但齐先生颇为神秘,他与楚凝父亲一般年纪,自她降生起他便在此处了,可多年过去,楚凝却是连他的名都不得而知。
只知他师出自己祖父,旁人皆称他齐先生。
“楚凝今日过来,是想请先生再给父亲开几副药,也是要与先生辞行的。”她温言轻语出一句。
齐先生微微顿住,有顷刻恍然。
楚凝美目剔透,不起一丝波澜:“司礼监奉命到了家中,明日楚凝便要离去京都,日后再想请先生指点一二,怕是不能了。”
她说得那样轻松,仿佛只是出到锦官城外而已,不是要嫁得相隔无数座城池那么远。
可她明明从未离过家。
齐先生一听便明白了,沉默了会儿,他似有若无轻叹:“三冬寒凛难熬,今年去得竟是这般快。”
从赐婚诏书突落楚家,眨眼之间,冬去春来,他看着长大的小女孩这就要嫁了。
楚凝心中也有万千感慨,但她不想表露。
至少在坐上婚舆前,不能。
忽而,玉屏后响起轻微一声动静。
楚凝愣了下,随即便听得一道细流入盏的脆音,滴滴嗒嗒,涓涓如注。
惊讶瞬息,她方回神——
那位贵人并未离开,还在屏风后。
那人沏茶的声响听来甚是气定神闲,显然没想着回避她,是在提醒她碍事了吗?
楚凝收拢思绪,忙道:“只顾着闲说,才想起先生有贵客招待。”
这贵人既隔屏而座,想必身份不寻常,她便识趣地不问僭越之言。
“无妨。”齐先生不以为意,关怀道:“初春时暖时寒,你自幼遇凉便要得病,近日身子可有恙?”
“好着呢,”楚凝一张俏面绽开笑容:“也无甚紧要的事,先不打扰先生啦。”
她在此,那人不便露面,齐先生不好多作挽留,略一思量道:“腿寒这毛病易复发,待我开副活血散寒的外敷方子,让你父亲平素也莫过度操劳。”
楚凝掩在绡纱广袖下的素手交叠,浅浅一福:“好,有劳先生。”
齐先生将手中那本书递过去:“这部《灵枢》你先拿着,到凉亭歇息片刻,我顺便理几卷合宜的医书出来,给你带回去。”
楚凝双手接过,欣然笑应后便出了竹屋。
///
玉屏后,顾陵越仍旧坐于案前。
他后靠着紫檀椅,双眸浅阖,似在回味方啜的新茶,白瓷盏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缓慢转着。
清新淡雅,纯滑温和,细细品来意外还有丝甜。
这滋味倒和那小姑娘的声音有几分融洽。
轻轻缓缓,越过身后的屏风漫入他耳中,像如水的月光般清润。
她的声线极易辨识,不硬不锐,是柔的,却不是柔弱,而是和煦的暖光那样。
闭眼欣赏,恍惚见得一场春夜里风吹梨花的缠绵。
顾陵越未将眼睛睁开。
他捻着盏沿,轻抵唇边,饮了余下半盏茶。
“楚家祖辈先师尊者无数,名士弟孙遍地皆是,虽说现今不问朝堂,但于民间声望甚高,皇后费心与楚氏结亲,想必是为此吧。”
齐先生还在外间整理书籍,但声音娓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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