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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雨后初阳格外明艳,照在黛色空林,有紫气升腾。好似一朦胧的轻霭,挽在树梢上,如幻如梦。
苍茫的大地犹如秋霜披露的枯荷,又如耐冬丹枫的颜色。由近而看,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染遍了草色,由高而瞩,是惨绝人寰的尸首覆盖了绿绒。无数饿鸟展翅盘旋,发出尖锐的呼唤声。那一地的尸骨未寒,那远处的秃鹫已啄起烂肉……
温润的风在明艳的阳中,悸着浓郁的血腥味儿,有力无劲地拂过面颊,吹乱了穆易慈的头发。眼泪无法控制似的,顺着精致的面容滑落,落在昭帝掐在她雪白脖颈的手上。
“薛公,您既然信婢子,就救救婢子。”
穆易慈好像是被吓坏了一样,花容失色,向薛乾递去哀求的目光,一脸的诚惶诚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薛乾怔了一下,在面对昭帝状若癫狂的状况下,他原本沉着的心,一时变得焦躁了起来。
穆易慈成了昭帝手中的人质,虽让他很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昭帝狂笑了一阵,才冷冰冰的对薛乾说道:“老贼,要么退兵!要么,朕亲手杀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薛乾脸色阴沉不已,他一点儿也不想抉择。穆易慈的性命握在昭帝手中,关键是穆易慈腹中怀有自己的孙儿。至于退兵的事,他是绝不答应的。
“陈天用,你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要挟朕,传出去,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薛乾为之气结,愤然的指着昭帝责骂。
昭帝缓缓摇头,不屑的道:“与朕的陈国比起来,背负一个小小的骂名算不了什么。”
薛乾无奈,目光移向穆易慈,神色复杂,几番犹豫后,方才道:“易慈,不是朕不想救你,朕会亲手杀了陈天用,为你报仇的。”
现在,他不得不做下这个抉择。一旦退兵,就会错失良机,自己的千秋大业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失去亲孙儿的命,他也在所不惜了。
“什么?”穆易慈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了哭声,止住眼泪,难以置信的问道:“薛公,您不救婢子了吗?难道登上皇位就比婢子腹中的孩子还要重要吗?他可是您的亲孙子啊。”
“朕当然知道。但谁也不能阻止我登基的步伐,别说是你,就算是平之还活着,为朕的大业去死,也是他应该做的。”
薛乾不想做太多的反驳,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句话:心不狠,站不稳。昭帝想要以穆易慈为要挟,逼他薛乾主动退兵,他当然不会同意。所以宁可赔上穆易慈与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他也不愿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溜走。
剿杀昭帝极其党羽,控制朝廷,登基上位,他可是整整等了十几年,绝不能让之功亏一篑,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薛乾的意思很明确,穆易慈自然是听懂了。
让人意外的是,昭帝没有杀穆易慈,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放了开来,让人捉摸不透。
“朕说的不错吧,薛乾根本不想救你,你在他眼中,还不如一枚棋子。”
昭帝收起短剑,恢复了往常之色,对薛乾做出的决定感到唏嘘不已。
看得出来,穆易慈心里有些难受,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望向薛乾时,脸上已没有一丝表情。平静的对薛乾说道:“原本以为,你会为了我腹中的孙儿,选择退兵救我。不承想,我和腹中孩子,在你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几步,眼底有失望闪过,正视着薛乾,好像在做什么决定一样。
薛乾见昭帝放开了穆易慈,顿时明了这二人是在演戏,脸色已有不悦,又听到穆易慈说的话,不由得火冒三丈,怒指穆易慈,大声呵斥道:“好啊,你这个贱妇,居然跟陈天用串通一气,逼朕退兵。家门不幸,朕颜面何存!穆易慈,从今日起,朕的薛家没你这种儿媳,你我恩断义绝。”
他察言观色,巧舌如簧,竟把过错强加在穆易慈身上,给自己刚才所做的决定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
“我对你感到很失望,薛公!”
穆易慈没有因为薛乾一番不知羞耻的说辞而感到愤怒,心平气和的说道。
“你没有资格来指责朕。你这个妖女,等朕擒了你,朕让你生不如死。”薛乾脸上杀气腾腾,穆易慈虽身怀自己未出世的孙子,但她如今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早已背叛了自己。
他内心狭隘,眼里容不下这粒沙子。
穆易慈只不住摇头,嘲讽道:“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既然如此,薛公,你无情,也休怪我无义了。动手!”
“动手”二字,她几乎是靠吼出来的,声音中带着冰冷和麻木,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薛乾愣了愣,不明白穆易慈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还不等他有所准备,忽然感觉有道凌厉的杀气从身旁传来,随即,一只胖手闪电般的抓住他的脖子,顺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薛乾满脸惊悚,不可思议的看向偷袭之人,十分不解,惑道:“不归道长,你这是干什么?”
“嘭——”
一阵无形的气浪,由魏不归的周身腾起,将向他扑来的数位将士震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凌乱着,衬得他肥胖的身体越发像一个球体。
没有理会薛乾的话,魏不归摆手提住他的肩膀,侧身小心翼翼的防备着被突发的事故惊醒过来的十一位宗主,沉声道:“别动,不然,我杀了他!”
十一位宗主此时满头雾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各个收回真气,放弃继续疗伤,睁开双眼迅速站起身来。可薛乾被魏不归抓在手上,一旦他们出手,薛乾必然陨命在魏不归手中。
站在原地,他们虽然很焦急,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暗运气准备见机行事。
然而就在此时,穆易慈冰冷麻木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镇边军听令,给我杀!”
“噗嗤……”
话刚落,叛军之中,无数人抬起了手中的兵器,毫无征兆的刺进身旁同伴的心脏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中好多人方才经历了艰难的一战,侥幸活了下来,却没有躲过身旁同伴突然刺来的致命一击。
八万镇边大军,被伍国华分配到了叛军各处。在之前的大战中尽力保存了实力,就为此刻给叛军造成致命一击,包括其中十二个宗门的部分子弟,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这八万镇边将士活活残杀。
“咚咚咚……”叛军之中,不断有人倒下。而遍及其中的八万镇边将士,则很有目的性的进行逐一击杀,并未伤及自己人。恐怕薛乾也没有想到,他有心让叛军将士全都在右臂上系上一块红锦布,以防止在和昭帝大军交战时,误伤到自己人。
也正是因为薛乾的这个做法,令多达二十万的叛军,瞬间陨灭了大半。
伍国华正好利用了这一点,将八万余的镇边军右臂上系着的红锦布改换到了左臂上。
薛乾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又怎么想得到,由伍国华率领的八万镇边军,连同魏不归,其实都是穆易慈安排在叛军中的人。
而穆易慈,此时,俨然成了昭帝的人。
“易慈,不要啊,快让他们住手。”
一句难以启齿的哀求声由薛乾口中发出,瞬间被叛军中的痛嚎声掩没。
说出这句话后,尽管薛乾脸皮再厚,也感觉到脸上有些发烫。即便穆易慈听到他说的话,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一眼。薛乾心里苦涩不已,他此刻已经无比后悔做下那个决定了。若是他当时答应穆易慈,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但这也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这是个无人意料到的意外,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无声的战斗来的太突然,也去的太骤然,仅仅持续了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但这场战斗的代价,却是超越了先前残酷的一战。叛军中,大片大片的人倒地,宛如风吹麦浪起伏一样。除却八万余镇边军,还站着的,也就剩下两万人了。至于这剩下的二万人,还都是一群掉了手中武器,放弃抵抗,才得已活命的士兵。
先前与昭帝大军的一战,他们中五万新兵折损的数量比较多,其余的也就伤亡两三万的样子。剩下的还有十几万人,加上城中反叛军,他们叛军的总人数仍然超过了二十万。
可现在,城中战事不明,城外的争斗却发生了巨变,叛军总人数瞬间变成了两万,与之前的二十万相去甚远,可谓是千差万别。
这死去的上十万叛军尸首,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的堆满了大地,令人悚目惊心。浓烈的血腥味儿再次飘荡在空气中,令昭帝也皱了皱眉。
可以说,关于这场无声的剿杀,绝对算得上是陈国历史上最荒唐的一件事了。无一例外,这些死去的叛军将士全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要么是被自己的同伴抹了脖子,要么是被自己的同伴刺穿了胸口。
可要说其中谁最憋屈,当然要数大将军班武了。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五万大军,个个都勇猛过人,锐不可当,在与昭帝大军的战斗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因为如此,他们得到了八万镇边军特殊的“照顾”,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全军覆没,片甲不留。而班武本人,也被伍国华生擒,绑住双手,带到了昭帝的面前,强行押着跪下。
昭帝一言不发,负手静静地望着叛军中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内心中可谓是悲喜交加。先前惨烈的一战让他心力交瘁,险些没能坚持下来。现在局势呈现向他这一边倒的时候,他却感到有些难以面对身后这万余将士。
自己撒了一个天大的谎,却需要用他们的性命换取这一刻的胜利。
折戟沉沙,代价何其的大,手段何其残忍。
不论是否出于善意,是否是为了大局着想,是否真的值得。这一万余人,以及死去的将近七万的勇士,他们,都是用生命去诠释着这个“谎言”的成功。
虽然,这万余将士还在稀里糊涂,不知敌军中为何突然自相残杀。但他们不想去考虑为什么,只要是敌军中内部发生暴乱,就说明此战成败还是个未知数,不,是颠倒了。直到敌军悄然无声的死去了半数人以上,敌军大将被生擒,叛军首领薛乾被控制,他们彻底惊呆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前发生的一幕,不是咄咄怪事是什么?
但他们都知道,这一切好像都跟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脱不了干系。敌军之所以发生暴乱,似乎只是因为她说了那么一句“动手”,其声之大,他们很多人都听见了。
他们将目光移到这个看起来华贵而妩媚的漂亮女人身上,纷纷猜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昭帝瞥见这一幕,心里酸酸的。思绪辗转间,他毅然选择转身面对,去正视眼前上万人将士。他动容的看着他们,眼里露出钦佩之色,沙哑着的声音说道:“将士们,这一战是我们胜利了。没有你们的付出,就没有现在的胜利。今日过后,朕必奖赏你们,好生安葬死去的勇士,善待他们的亲人。”
有将士动容,出列行礼道:“我等上阵杀敌,为国捐躯,义不容辞。皇上贤明仁爱,才是陈国之幸,万民之福。”
“说得好!”昭帝赞赏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自然有奖有罚。我陈国法纪严明,金科玉律,绝不容许乱臣贼子霍乱朝纲。”
他转头看向被伍国华强行压跪在地上的班武,杀气凝然,愤恨的道:“身为朝廷大将,朕命你驻守楚碣关,何事亏待过你。你贪财慕势,狼心狗肺。与薛老贼沆瀣一气,起兵造反,该当何罪!”
班武还没从刚才的一幕中回过神,自始至终都没能想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直到此刻,他都无法相信,伍国华和魏不归居然是昭帝的人。此番被擒住,他自知命不久矣,也便不再多话,瞪了一眼昭帝,直接道:“本将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果然是条铁血汉子。可惜啊,走错了路。”昭帝多看了班武一眼,这样的汉子不为自己所用,不能成为保卫陈国的利刃。他怎不惋惜,心里怅然,有些不情愿的吩咐道:“给朕押走,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薛乾被魏不归挟持,十一位宗主眼睁睁瞅着身后的数万大军倒下,各个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双手握住兵器,小心戒备着所有人。
经此变故,他们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八万镇边军人马具甲,手持兵锋寒光凛冽,旌旗飘飘军容烈烈,仿若黑云铺天盖地,滚滚而来,将十一位宗主去路全都堵死。
前有虎狼,后有雄狮,凭他们这十一位身上都带伤的宗主,可不敢与在场所有将士抗衡。他们心里都清楚,二十万大军从中瓦解,败局已定,薛乾大势已去。相互示意了一下,都按捺不住想要逃命的冲动。
薛乾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喷出,无力地将眼睛阖上。十年的呕心沥血,千日砍柴,只为了今日的一战。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因为穆易慈的存在,将他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毁于一旦。
功败垂成。
只一瞬间,薛乾就像老了数十岁一样,在魏不归手里挣扎了几下,一头花白的发随即披散开来,竟有几分癫狂。只见他那沧桑的脸上布满各种情绪:愤怒,无奈,绝望,不甘……不一刻,他双目变得通红,眼睛里更是投射出狠戾的目光,狰狞的仰天大喊,道:“不,朕没有败,朕没有败!梁京城中,还有朕的数万大军,朕不可能败,朕要当皇帝,陈国的皇帝。”
直至此刻,他还在将希望寄托在城中的几万叛军身上,丝毫不觉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他癫狂的望着昭帝,嗤笑着,恐吓道:“陈天用,快,快投降朕。不然,朕就命令城中大军,血洗整个梁京城,让你背负千古骂名!”
“呜轧——”
梁京城上,突然传来一道清晰圆润而响亮的号角声,其声呜呜然,随后变得高亢了起来,好似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与此同时,一道冲天的烽烟由城楼上的烽火台点燃,直上云霄,蔚为壮观。
昭帝见状,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转身对薛乾道:“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不归道长,放下他,朕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老贼,看——”
一个浑身是伤的彪型大汉艰难地踏着阶梯登上梁京城楼,手里提着逆臣郑翀的人头,并将之高高举起。同时,十几个强壮的汉子的押解着一群朝廷奸臣,也登上了城楼上来,以示城外万军。
顺着昭帝手指的方向,薛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神中闪烁着的最后一丝希冀渐渐被绝望代替。
王友强忍全身的疼痛,竭力举着手中的头颅,伤痕累累的脸上,艰难的浮现出一道微笑,提力高声道:“陛下,咱家不负重托,梁京城守住了。”
因为没来得及处理身上骇人的伤口,导致失血过多,他感觉脑袋十分沉重,说完这句话后,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地上。
昭帝泪目,双拳不自禁的握紧,感激的道:“朕的爱卿,辛苦了!”
穆易慈悄悄站在一旁,偷瞄了一眼梁京城上仅余的十余昭帝亲身侍卫,流露出一抹惊讶之色。她没有想到,王友果然守住了梁京城,不过从仅剩的这十几个人来看,城中之战,恐怕打得也是艰难无比。
城中两军残杀,不论是谁惨胜,对她而言,都是好事儿。
薛乾被魏不归放开后,徒然瘫软在地,再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变得空洞无神,形如枯槁,暮气沉沉,不复之前的精气神。
“怎么可能——”他嘴里喃喃自语,根本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是啊,明明就要成功了,突然被反戈一击。导致满盘皆输,一败涂地,让他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他怎能甘心。
“啊!朕不服,朕的边疆还有十几万大军。众位宗主,救朕。朕带你们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薛乾很快接受了现实,知是此战败了。但在楚碣关,他还有整整十五万强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性命,就还有攻进梁京城的机会。他重新燃起来了希望,冲着不远处的十一位宗主呼救。
可这十一位宗主哪还能顾得上他?先前由于跟平南王一战,各个身上都带着伤,又被这十几万将士包围,他们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薛乾呢。
十一宗主蠢蠢欲动。不过,他们并非想去救薛乾,而是为了各自的逃命,不断寻找突破的机会。
“哼,还想东山再起。老贼,你的末日到了。朕要为平南王报仇,为这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报仇,为陈国的黎明百姓除害。”
昭帝眼里杀机浮现,几步走到薛乾的身边,没有任何犹豫,亮出短剑,手起刀落。
“不……”
短剑寒光乍起,夹杂着薛乾那一声充满不甘的呐喊声,一个血淋淋的脑袋滚落在地,被一个临近的将士狠狠唾了一口,接着抬脚踢飞。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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