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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的一名年轻人,指着地上一名女子的尸体,望向上方的清吏司郎中,不满道:“我说大人,那么多人都看到,是她自己撞墙而死的,我连碰都没有碰他,你让我来这里,不合适吧?”
清吏司郎中淡淡道:“难道不是因为你逼她,她才自尽的吗?”
那年轻人脸上露出可笑的表情,说道:“大人,她是妓女啊,妓女陪客人睡觉,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花银子点了她,她自己却撞死在青楼,正常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我觉得她一定是有病,这种事情,你们总不能怪在我头上……”
清吏司郎中问道:“可本官听说,你逼迫她时,她已经赎身从良。”
“谁说的?”年轻人皱眉道:“老鸨你说,她是不是从良了?”
老鸨和年轻人目光对视,立刻就移开视线,摇头道:“没,没有……”
品芳阁惹不起文昌伯公子,更惹不起另一位贵人,虽然她也为海棠不平,但她不想死,也不想品芳阁化为乌有。
年轻人再次望向清吏司郎中,说道:“看吧,连老鸨都说她没有赎身,我看她纯粹就是有病,既然真相已经大白,我可以回去了吧?”
清吏司郎中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此案与郑公子无关,待文书询问你一些问题,记录完案情卷宗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清吏司,停尸房。
林秀还是掀开了那张白布,白布之下,是一张他并不陌生的脸。
那张原本十分清秀的脸,此刻因为布满了血污,显得有些可怖,不久之前,她还说要开一家豆腐铺,林秀也要说照顾她的生意,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林秀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将那白布缓缓盖上。
没有人发现,她插在头上的一朵腊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案牍库门口。
三名文书在互相推搡。
“你去。”
“你去……”
“上次就是我,这次轮也该轮到你了。”
“屁话,上次的人能和这次比吗,这种苦差事,我才不干……”
那青楼女子的案子已经审完了,现在只要按照流程,询问一遍文昌伯公子郑建,就可以结案,但清吏司三名文书,谁也不愿意干这个差事。
对方可是王都排得上号的权贵子弟,看他刚才在公堂上的样子,连郎中大人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他们,稍有一句话说错,恐怕就得倒霉了。
这时,一道人影走过来,说道:“大家都不愿意的话,还是我去吧。”
见到林秀主动站出来,三人当然乐意至极,林秀和他们不同,他的父亲可是二等伯,只比文昌伯低一等,这个差事,他来干是最合适的。
徐文书如负释重,说道:“辛苦林大人了,下次我们请你吃涮锅……”
林秀走进案牍库,取了笔墨和纸张,走进里面的一处小房间。
郑建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才来,有什么问题快点问,问完了本公子还有要事。”
林秀将笔纸放下,淡淡道:“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郑建闻言,面露愠色,说道:“混账,怎么说话的!”
林秀看了他一眼,说道:“别和我来这套,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秀,平安伯之子,赵灵珺是我未婚妻,我平时也偶尔来清吏司兼职案牍库文书,今天我来记录你的案子。”
郑建虽然没有见过林秀,但却听过他的名字,见他是和自己一样权贵子弟,立刻笑道:“原来是林兄啊,久仰久仰……”
即使他的父亲爵位比林秀的父亲爵位高一级,但谁让这林秀有一个厉害的未婚妻,他倒也不敢端着架子。
林秀看了郑建一眼,说道:“别说废话了,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郑建摆了摆手,说道:“哎,别提了,说起来也是晦气,谁想到那女人是个疯的,我就是让她陪一陪黄国公家的二公子,谁料她居然直接撞死了,你说说,这种人是不是疯子,她是个妓子啊,妓子不就是陪别人睡觉的,我又不是不给钱,她在那里装什么装……”
林秀沉默了许久才道:“可是我听说,人家已经从良了?”
郑建一脸晦气,说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她早上还在接客,下午说从良就从良,一个肮脏的妓子,还装起贞洁烈妇了……”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林秀做的最后悔的事情,恐怕就是给了海棠二百两银子。
倘若她没有攒够赎身的钱,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郑建想不明白的事情,林秀明白。
她为自己赎身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是青楼女子了。
哪怕是死,她也不会让身体再次被人玷污。
她甚至比清白人家的女子更在乎这些。
但这些事情,有些人永远不会懂。
郑建抱怨了一番,就再次看向林秀,说道:“林兄,你快点啊,我晚上还在摘月楼约了黄公子吃饭,不能迟到……”
林秀轻叹一声,说道:“这顿饭,你恐怕没机会吃了。”
郑建诧异道:“你什么意……”
他话未说完,眼睛就猛然瞪大,双手捂着喉咙,鲜血从指缝不断溢出,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林秀,瞳孔逐渐涣散,失去生机的身体,无力倒地。
临死之前,他也没有想通,林秀竟然敢杀他,林秀为什么要杀他!
林秀手中,一把匕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几片腊梅花瓣,从空中缓缓的飘落在地上,逐渐被染成血色。
林秀脸上平静的表情,在下一刻变成了惊恐慌乱,他后退几步,大声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
他的惊叫的声音落下没多久,就有数道人影从外面狂奔而入,柳清风第一个冲进来,问道:“林大人,发生什么事情了?”
然而,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郑建时,面色猛然大变,伸出双臂,挡住后面的人,同时大声道:“所有人后退,后退!”
然后他迅速看向林秀,说道:“林大人,您就站在那里,千万不要动!”
文昌伯的儿子死在了清吏司,是一件无比严重的大案,得到消息后,清吏司郎中匆匆赶到,震惊的看着倒在血泊中,气息全无的郑建,然后目光立刻望向林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郑公子是怎么死的!”
林秀脸色苍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正在询问他关于此案的细节,郑建忽然捂住喉咙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郑建死的时候,只有林秀在他身边,林秀自然也是具有最大嫌疑的那个。
但他的嫌疑,很快就被洗清了。
因为……,没有凶器。
仵作查验过郑建的尸体,他的死因是脖子上的一道致命伤,他是被人一剑封喉。
捕快们已经搜查过林秀的身上,他身上什么并没有凶器,而这一眼就能望穿的小房间,以及整个案牍库,都没有发现凶器。
考虑到林秀的能力是冰,他可以凝聚出冰刃来杀死郑建,可柳清风以目之异术查看过,整个房间,没有留下一点冰屑,如果林秀是以冰刃杀人,一定会在现场留下痕迹。
冰之异术,可以凭空造冰,但不能令冰消失。
种种线索表明,他和郑建的死无关。
这时,那仵作也有了发现,他指着郑建尸体上的几片花瓣,说道:“大人,花瓣,有花瓣,是那个女刺客干的!”
一剑封喉,在案发现场留下花瓣,这是那位会隐身的女刺客,惯用的杀人手法。
至此,此案便没有什么悬念了。
用脚猜都能猜到,是郑建逼死了那名青楼女子,碰巧被那位女刺客看到,于是追到清吏司,杀了郑建,为那青楼女子报仇。
半年之前,忠勇伯之子秦聪,死因也是这样。
就在案发现场的林秀,什么也没有看到,眼睁睁的看着郑建死亡,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那名刺客的能力是隐匿,在隐身的状态下,林秀当然看不到她。
清吏司郎中看着林秀,说道:“此案和你没关系,让你受惊了。”
林秀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但那女刺客实在太猖狂了,竟然敢在清吏司动手,一定得尽快抓住她才是……”
清吏司郎中道:“这就是异术司的事情了……”
因为那名女刺客每次作案,都会在现场留下痕迹,郑建的尸体上发现了花瓣,又是被一剑封喉,是谁做的再明显不过,此案很快就了结了。
对于这种案子,清吏司只管查出凶手,至于抓人,那是异术司的事情。
郑建的尸体很快被人抬走,现场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但清吏司却并不平静。
一等伯之子死在了这里,郎中大人要给文昌伯,给朝廷一个交代。
至于捕快衙役们,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四处搜寻那女刺客的踪迹,万一她还没有离开,将她抓到,可是有着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赏银。
柳清风靠在案牍库门口,看着站在院中失神的林秀,目中异色一闪而过。
包括郎中大人在内,清吏司所有人都认为,是那女刺客杀死了郑建。
但只有他知道,郑建死时,那房间之中,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
那女刺客想要做到这一点,除了会隐身之外,还要会飞……
这个秘密,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缓步走到林秀身前,小声说道:“林大人被吓到了吧,其实也没什么,郑建本来就该死,那女刺客,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
案牍库中,徐文书在询问品芳阁老鸨有关那名妓子的事情。
他铺开一张纸,提笔问道:“你们楼里死的那个妓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鸨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说道:“海棠,她叫海棠。”
徐文书写下这个名字,一道人影从旁走过来,说道:“她叫陈玉。”
老鸨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说道:“对对对,他以前是叫做陈玉来着……”
徐文书看到纸上已经写下的“海棠”二字,抬头看着林秀,说道:“反正都一样,写都写了……”
林秀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
她曾经说过,她不喜欢海棠这个名字,那是别人给她取的。
她叫陈玉,这是她自己的名字。
徐文书叹了口气,只好将那张纸团成团丢掉,重新取了一张纸,写道:“妓女陈玉……”
林秀再次说道:“民女陈玉,她已经为自己赎身了。”
徐文书一愣,问道:“不是说没有赎吗?”
老鸨赶忙道:“赎了赎了,下午刚刚赎的……”
徐文书将刚刚写了四个字的纸再次揉成团,取了一张纸,干脆将笔递给林秀,说道:“要不,还是林大人来写吧……”
将这差事扔给林秀之后,他就踱步出了案牍库。
那老鸨看着林秀,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大人,我记得你,你不就是半年前来过我们楼里的那位公子,这半年来,海棠天天惦记着你……”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下来,问道:“她赎身的的钱,就是公子给她的吧?”
林秀道:“是我害了她。”
老鸨连连道:“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海棠死的时候,是带着笑的,您若是因为她的死而自责,她会死不瞑目……”
她叹了口气,说道:“她是个苦命的丫头,以前出卖身体,是为了生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给自己赎身之后,就是清白女子了,就算是走,也是清清白白的走的,您不用为此自责,我想,她也不愿意看到您自责……”
……
“儿啊,我的儿啊!”
“你死的好惨!”
“你怎么能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该死的刺客,老夫若是抓到你,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文昌伯节哀……”
“人生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那女刺客出手很快,令公子走的应该没有痛苦……”
……
清吏司院中,得到郑建死讯,匆匆赶来的文昌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清吏司的几名官员,在一旁小声安慰。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林秀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他迈步走出清吏司,鼻尖忽然一凉。
林秀抬起头,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
下雪了。
今年冬天,京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文昌伯之子郑建死了,这件事情,无论是在百姓,还是权贵间,都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很少有人知道,这件案子里,也死了一名妓子。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乎她受了什么冤屈,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无名之辈。
王都像她这样的人太多太多,并不值得人们议论。
这场雪下的不小,一会儿的功夫,地面上就出现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林秀踩在雪花上,身后很快便留下了两行脚印。
此时的他,并未发现,就在他身后十几丈远的地方,已经积攒了一层雪花的地面,一行脚印,凭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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