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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乐声不绝于耳,满殿的觥筹交错之中沈苏姀心中满是不安。

这一切,皆因嬴纵的那一眼。

沈苏姀娇小的身影站在陆氏身后,她的眸光频频落在嬴纵身上,可此刻的嬴纵气定神闲的坐在席间,明知她在看他,可他却只做不知的垂着眸子,骨节分明的大手饶有兴味的把玩着白瓷酒盏,是做足了打算要让她忐忑整个晚上。

该死——

这种明明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却怎样都看不明白的不确定感一点点吞噬着沈苏姀的心,想到情况可能在她未知之中变得越来越坏,她的眉头不由愈发深深蹙了起来,眸光微抬,底下那人仍旧是那副漠然无所动的妖孽模样!

“恭祝圣上国土扩张再添百姓数十万,焉耆王对圣上臣服之心甚切,除了上交国书与国玺之外,为了表达焉耆臣民对大秦的崇敬之意,焉耆王特命本公主亲驾前来向圣上与太后娘娘表达崇敬之意,除此之外,圣上之下的诸位皇子皆是天纵英才之辈,澹台珑此番入君临城见之不由倾慕不已,得焉耆王之令,澹台珑欲在诸位皇子之间选夫,请圣上恩准!”

长长一席话语声清脆悦耳却又含着两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魄力,沈苏姀抬眸看去,那鹅黄色广袖宫装着身的焉耆公主正朝着昭武帝举杯,沈苏姀心头微动,这公主分明长着一张娃娃脸,可这字里行间的豪霸之气却分毫不差,她并不将自己的父皇称为父皇,虽然现在焉耆皇帝从“皇”变成了“王”,可她口中的“焉耆王”三字到底显得有些疏离。

满殿诸人都在她的话语之中露出两分深思的表情,间或夹杂着的窃窃私语之声更是表明大家听到这位焉耆公主之语的意外。

昭武帝看着这个十六岁却敢当众宣称自己选夫的小姑娘眼底露出两分赞赏,不由朝她遥遥将杯盏一举,“珑公主好脾性!朕之大秦的儿女比之焉耆的豪气分毫不差,只是珑公主既然要选夫,朕的儿子们也各个都是不差的人物,他们的心意朕并不知晓,朕可不能因为欣赏你的性子一口替他们应下!”

那澹台珑大抵未曾想到昭武帝会如此应对,不由得仰头将酒盅之中的玉液一口喝尽,乌黑的瞳孔愈发发亮的看向了昭武帝,“诸位皇子愿不愿意皆在圣上一言,若皇上答应了澹台珑,难道诸位殿下还能反对自己的父皇不成?”

澹台珑三言两语将帽子扣得如此之大,一时间底下几位皇子都是面色微变。

昭武帝笑的眯了眸子,又看了看澹台珑的模样一笑,“好,公主豪气,足以配得上朕的儿子们,朕便替他们准了!”

沈苏姀眉头一挑,看着那张满是无害的娃娃脸一时间有些看不懂了,联姻之事虽然她早就知道,可是她从未想到这件事能被这位公主如此大张旗鼓的闹出来,且还是她选夫,想大秦的男儿女子虽然并不如从前的南国那般谨受教条礼风,可大秦的男人大都心性颇高,沈苏姀狭眸扫过在座的几位殿下,且不知他们此刻心中作何感想。

眸光一转,沈苏姀又看向了那一身红衣的谢无咎,他眉间写着两分意外,似乎也没想到这位公主竟然会闹出这么一出,额上的青紫未消,他挑眉看着身旁自家公主,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本来,想他当上这副相还没几天,却又是靠钱买来的官,为了焉耆的面子这公主并不会说任何介意的话,可在这样王亲贵族的心中,只怕还是瞧不上他们这种人。

澹台珑的选夫之言可算得上是今夜国宴之上最大的亮点,昭武帝轻抿口酒看向澹台珑,“且不知公主打算如何选夫?”

澹台珑闻言眸光微转,扫了对面坐着的诸位皇子一眼道,“大秦帝国文昌武盛,既然如此,那本公主之夫自然都要文和武最好的,本公主要亲自与各位殿下比试,只有文武上都能胜过本公主的才有资格成为本公主的丈夫!”

颇为傲然的一席话从那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面上道出来颇有两分违和感,沈苏姀看着底下面色各异的各位皇子一时摇了摇头,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这位公主敢如此的对待诸位皇子了吧,想这焉耆公主背后代表的可是整个焉耆一族,虽然现在的焉耆国不存在,可即便是一个焉耆王,其后的势力与财力皆不可小觑,诸位皇子但凡有两分野心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眸光下意识扫向嬴纵,沈苏姀挑了挑眉,除了这位——

嬴纵想要的是那崇政殿的黄金龙椅,此话乃是他亲口所说,只可惜焉耆今日之败皆是他一人之功,既然担了功劳便要承担焉耆一族的恨意,而这位焉耆公主大抵也不会把自己的下半生幸福托给这样一个灭族仇人!

“朕适才才说我大秦儿女的豪气不必焉耆差,可公主此番,却真正比朕所见的许多男子还要霸气,很好,朕喜欢公主的桀骜,既然如此朕便如你所愿,文武皆在公主之上的人才能成为公主的夫君!”昭武帝的语声中狭着两分笑意,一口将此事应允下来!

“圣上英明!大秦有圣上这般贤能的君主,焉耆败得心服口服!”

澹台珑得尝所愿,适时的补上两句奉承之语,昭武帝仍是那般亲厚的笑笑,眸光却是转首看向了地下诸位皇子,“你们可别叫朕失望,最好让公主不知选谁才好。”

昭武帝开玩笑似得一言,这边厢澹台珑却握着手中酒盅轻抿,并不再接话。

顷刻之间便定下了这场事关重大的亲事,陆氏和诸位娘娘都还未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由得各自眼底都有了深思之色,沈苏姀站的位置并不方便看到诸位娘娘的面色,却看向坐在皇子之后的两位公主,嬴华阳一身仍是从容沉稳,那嬴华景却比先前那会儿更为怪异的盯着对面的澹台珑,澹台珑似有所觉,却并不做理。

一场国宴嬴氏乃是大赢家,不仅得了国土与百姓,还即将得到一个王族公主,只是那个公主看似温良无害,却并不十分好相与,而已经于沈阀定下婚事的五殿下自然成为这场选夫之中的尴尬,沈琳琅已是正妃之位,澹台珑又怎会是甘于做小的人呢——

眸光扫过窦澜,果然见她背脊挺的直直的,似乎已经微僵了住。

和乐融融风平浪静的国宴因为这位公主的选夫之议涌起了暗流,虽然是在诸位皇子之间择夫,可同时也牵动着诸位权阀的心,沈苏姀眸光微狭,这宫闱之间又将掀起一场博弈了,因为这个插曲的出现,沈苏姀心中的惴惴消了不少,然而等到国宴接近尾声,那不安的感觉又来了,陆氏身子尚未养好,欲要半途回寿康宫,沈苏姀扶着陆氏走出侧门的时候只觉得一道意味深长的眸光落在她肩头,久久不移。

出了锦绣殿陆氏并未乘坐车架,而是要沈苏姀陪着她走到寿康宫去算作消食,似乎那焉耆公主对她的震撼颇大,她微叹口气哭笑不得道,“早前哀家便知道这焉耆公主此番乃是与大秦嬴氏联姻来的,却不想这公主竟然能提出自己选夫,可见,人家是否想和我们联姻还不一定呢。”

陆氏一言立时让沈苏姀眉头微挑,陆氏又道,“如果不想娶她,诸位皇儿只需要在比试之时故意输给她便可,而她若是不想嫁,只管在比试之中使些手段赢了皇儿们便可,若是没有这些复杂的章程,或许皇帝过几天就会赐婚下来了,如此一来,却是什么都说不准。”

沈苏姀心中暗暗点头,陆氏所说实在是再对不过了,她也在怀疑那位公主的用心,放弃皇帝的赐婚反而是要自己选夫,要么是不想嫁给大秦的皇子,要么就是她有自己想嫁的那位,沈苏姀扶着陆氏慢慢走上一道回廊,看着身后跟着的路嬷嬷等人远远缀着便道,“焉耆称王之后与漠北苍狼王璴氏、琅琊凤王殷氏一跃成为我朝三大王族,皇上的意思……只怕还是要让那公主留在大秦的。”

陆氏闻言便有些笑意的扫了沈苏姀一眼,“你也能看明白两分,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漠北就不必说了,便是岭南这些年朝中稍有怠慢他们都是有不忿的,焉耆刚刚称臣,怎么留下这位公主皇帝还有自己的考量,说到底还是姓赢同族的要好些,只可惜,同姓的王族都要远离君临迁往封地,雍王和晋王已经有多年未回君临了。”

苍狼王璴氏与凤王殷氏皆是异性王族,都是早年大秦征战收了别国国土之后为了恩赏皇族设下的王族,而这雍王与晋王则是今上同父异母的兄弟,年纪皆在昭武帝之下,自从昭武帝亲政之后两位王爷便搬去了自己的封地,轻易并不会回君临。

沈苏姀不敢再轻易接话,只悠悠叹一声,“不知道哪位皇子会娶了公主。”

陆氏眸光半眯的看向远处,微微一叹。

走了一路,等回到寿康宫的时候陆氏便有些累了,路嬷嬷等人侍候着陆氏沐浴更衣,沈苏姀与陆氏交代一声便行礼退了下去,初晴和微雨在外面等着她,三人一起朝西殿而去,西殿之内灯火昏暗,初晴去点灯的时候喃喃一句,“沐六怎么不点灯……”

沈苏姀心头一跳,一直被她强压下的不安顿时再次倾泻而出,沐萧!

因为怕被人发现她便未曾像之前说好的那般回到沐萧那处,他必定是要担心的,难道……沈苏姀心头跳如擂鼓,难道嬴纵那深沉的一眼便是因为沐萧出了事?

沈苏姀不敢再深想下去,几步至内殿眸光一扫,空荡荡的内殿一个人也没有,她又急忙往偏殿走,沐萧这几日都住在偏殿之中,推开那扇门,屋内只有简单整洁的摆设,依然是一个人也没有,沈苏姀的心直直坠了下来,如果他没出事,他就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经回了锦绣殿,而此刻太后已经回宫,那么大的动静他更是不可能不知。

沈苏姀骤然之间心跳加速,转身就往西殿之外走,初晴和微雨见她那模样不由有些奇怪,赶忙追了上来,“这么晚了沈姑娘要去何处?”

沈苏姀头也未回,“出去走走。”

初晴和微雨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

锦绣殿的华灯半灭,各位主子们的车架渐渐离去,整个国宴便就此结束。

嬴策和嬴纵站在殿门口,这边厢西岐茹和西岐影正慢慢从殿内往外走着,相声细语的不知在说什么话。

“不可不上心,这位焉耆公主看起来不简单,她背后的焉耆王更不简单,阿纵虽然手握军功,可是如果再有这位焉耆王的支持,我想以后肯定会顺利许多。”

西岐影年轻的面容上写满了真诚,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悠悠望着西岐茹,恨不能再替嬴纵多想出些好主意,西岐茹闻言摇头一笑,“你就不必替阿纵操心了,他以后……只看个人造化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们娘两的心也没有那么大。”

西岐茹淡淡道出几句,西岐影轻呼出口气,“姐姐说的对极,我也是瞎操心了。”

西岐茹拍了拍西岐影的手,“妹妹的心思我明白。”

说着话两人便走出了殿门,门前的台阶之上栖霞宫与如影宫的马车在等着,看了看站在一起的嬴纵和嬴策,两位母亲眼中立时泛出柔爱之色,西岐影对着西岐茹福了一福,“姐姐好走,妹妹先告退了。”

西岐茹点点头,嬴策便上前来扶着西岐影朝地下的马车走去,看着西岐影的马车微动,嬴纵才走至西岐茹身边来,“母妃。”

西岐茹抬眼,借着并不明亮的灯火看他的眉眼,眼底闪过两分痛色,她拉着他的手走下台阶上了回栖霞宫的车架,车辇缓缓而行,西岐茹抬手附上那青铜鬼面,“十二年了。”

嬴纵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当下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西岐茹垂眸,翻手将他的手握在掌中,触手一层厚茧已经有几分硬实,更因常年握剑硬实的掌纹已经磨得几乎平滑,西岐茹深吸口气,那素来亮于人前时的端丽雍华立时散去两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淡淡苍凉。

“那焉耆公主……”

“母妃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嬴纵轻声一言,西岐茹拍了拍他的手,“也罢,今夜栖霞宫可是进了贼人?”

听她问起嬴纵便不好不答,点了点头应是。

西岐茹立时眉心簇起,“贼人为何而进?可有将其抓到?”

嬴纵闻言眸光之中淡淡浮起一抹玩味来,“没有抓到那贼人,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

西岐茹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可看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又觉得安心,当下便再不多问,与此同时,在回去如影宫的车架上,西岐影靠着车壁养神,良久之后忽然问一句,“策儿,你可喜欢那焉耆公主?”

嬴策正在把玩手中一枚玉佩,闻言吓得差点将那玉佩扔出去,他有两分不可置信的看着西岐影,“母妃您可千万别多想,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焉耆公主,一个公主竟然要公开选夫,可见焉耆之民风比我想象的要开化太多,这样的女人我怎么会喜欢?”

西岐影没心微蹙满是怀疑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又是为了你七哥才说不喜欢的?”

嬴策眼底更满满的都是惊讶,“母妃您怎么会这么想?七哥根本就不会娶那焉耆公主?”

西岐影淡淡点头,而后又看向他,“那好,你既然不喜欢焉耆公主,沈家那个五姑娘你可喜欢?今日我瞧着她跟在太后身边,十分乖巧的样子……”

嬴策立时扶额,“母妃您就别操心这些了吧,沈姑娘才真真是动不得!”

眼见得西岐影眉头一挑,“怎生动不得?”

嬴策立时无奈的靠了过去,抱着西岐影的胳膊打哈哈一笑,“母妃,前面几个哥哥都不着急,您就别替我考虑了,我还想多在您身边陪您几年呢,若是有了皇妃,儿子可不担保还能这般日日陪您,再说了,我也得找个像您这样善解人意美丽温柔的,不然哪里配得上您儿子这般优秀的人呢,您说是不是,您看看举宫上下就您最得父皇宠爱……”

西岐影被嬴策逗笑,“你个没良心的,难道还有了皇妃就不要为娘了不成……”

夜色渐深,马车之中笑语声渐渐远去,却有一道身影在并不那么明亮的宫闱之中极快走动着,沈苏姀眸光幽深眉间紧皱,直直的朝那说好的和沐萧回合的小道而去,眼看着便要到那小道跟前,忽然之间跳出的一个身影让沈苏姀一颗心快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啊哈哈,苏苏,我就知道你晚上一定还会再出来。”

看着眼前这道大红色的身影沈苏姀的眸光沉得不能再沉,谢无咎好似也看出了不对,不由将面上夸张的表情一收,立时站好之后为她让开了前路,“苏苏要去何处我陪你去!”

沈苏姀也不管他,三两步便走到了那幽暗的小道之前,抬眼一望,面色立白。

谢无咎看着他那模样便知不对,往那小道之中扫了一眼叹一声,“啧啧,真是个偷情的好地方——”话一说完便觉不对,立刻转口道,“苏苏,你可是在找什么东西?丢了什么?我帮你找啊。”

沈苏姀转身便走,眉头紧锁的样子看的谢无咎一阵蹙眉,“苏苏,你到底丢了什么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找?”

聒噪!

沈苏姀立时转身,“我丢了个人,你也能帮我找吗?”

沈苏姀根本就没想他能回答,正要扔下一句“回见”之时谢无咎却眸光一亮的点了头,“能啊能啊,人那么大个东西多好找啊,你要是丢了个玉佩戒指什么的才叫难找,你且说说你丢了的那人长得什么模样,这秦王宫又不大,我保准帮你找出来!”

沈苏姀满是狐疑的看着他,此刻的谢无咎没有白日里那般放浪形骸的不羁之象,虽然眼角眉梢依然带着两份不入流的邪魅痞气,可是桃花眼之中没了勾人春色,平静的望着他眼底至少透着一股子空山雨后的认真,让沈苏姀觉得他这样的人也不是那么的不值得相信。

“他叫沐六,是我的侍卫……”

·

沈苏姀完全不知道谢无咎能不能叫人相信,因为第二日一大早她满是焦心的起床之后仍旧没有得到半分有关沐萧的消息,然而沐萧也没有出乎意料的半夜回来,如果他没出事就一定会自己回来,可是他若是出了事……呵,她不找人,也自会有人找她,便是顶着如此忐忑不安的心思,她要去给陆氏请安。

今日的陆氏比前几日的精气神显得更好了些,全宫上下都在陆氏这几日对沈苏姀的不断夸赞之中将陆氏病情好转的功劳归结在了沈苏姀的身上,由此寿康宫的宫人在对着沈苏姀之时更加不敢大意,沈苏姀按照常例陪着陆氏一起抄了一会子经,陆氏何其人也,没多长时间便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沈丫头心神不宁,可是有心事?”

沈苏姀抬起头来,眼底确有两分愁绪浮着,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

陆氏立时眸色半眯的放下了手中之笔,“还有什么是不能对哀家讲的?”

眉头一皱,她不由得看向沈苏姀,“莫不是因为那焉耆公主将要选夫一事?沈丫头,哀家的诸位皇儿之中有你喜欢的?”

沈苏姀立时哭笑不得,噙着一抹苦笑讲了实话,“并非如此,太后娘娘想到哪里去了?只是……只是苏姀昨夜做了噩梦,没有睡好,这一大早起来便有些心神不宁,太后娘娘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会子便会好。”

陆氏闻言便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沈苏姀的身世她是知道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亲眼目睹了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更叫人噩梦缠身了,她面上露出怜惜之色,果见沈苏姀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未曾休息好的暗颓之色,笔下写出的绢花小楷亦没有昨日写的那般流畅沉着,陆氏挑了挑眉,“你这样子可不行,哀家明白你,这么多年定然都是这么辛苦过来的,哀家这里有个人能帮你……”

沈苏姀眉头一挑,眼底闪过一片幽光道,“太后可是要让御医给苏姀诊脉?不瞒太后说,这些年苏姀已经吃了不少的药,可这事本是心结,这天下间没有哪个大夫能为苏姀治这心病了……”

陆氏听她一言面上的心疼之色更浓,却是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个大夫不一样的。”

“怀珍——”

沈苏姀听太后喊了路嬷嬷的名字,随机就看到路嬷嬷走出了内殿,沈苏姀不知道太后说的人是谁,只一脸懵懂的看着她,陆氏温和的笑了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听陆氏这样说沈苏姀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将手中的笔放下,又将今日里抄写的佛经整齐好,刚坐下身子便听到了路嬷嬷的脚步声,她走进内室看着屋内二人一笑,“娘娘,到了。”

陆氏看着沈苏姀笑笑,“叫她进来。”

沉稳从容的脚步声传来,沈苏姀立时睁大了眸子看着那内室入口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一抹青绿之色从帷帐边上一闪而入,来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着这寿康宫中最为普通的宫裙,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从容静琬的气韵,并不似普通宫人那般给人以卑微之感,她静静地垂着眸,脚步行走之间仪态万方,给陆氏行礼之时亦是不卑不亢,显然是受过极好的教养,清秀的面容已不再年轻,细细的纹路顺着脸颊爬上了眉眼,鬓角微霜,一双淡淡的墨眸更是透着一股子苍凉之意,沈苏姀眸光微狭,看着那人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这是笙娘。”

陆氏轻声一言便不再多说,并不想透露这个笙娘太多的过去,沈苏姀看着这位笙娘扬唇一笑,陆氏复又轻声补了一句,“是绝好的医家,前几日才进宫来的。”

陆氏没有说她是从何处进宫,可沈苏姀却是知道。

她从骊山而来——

笙娘行礼之后便静静地站在下首不声不响,沈苏姀打量她一瞬眉间之间略带亲厚之意,陆氏见此不由笑道,“瞧你十分喜欢她,就让她为你诊脉看看,你如今年纪小,什么病症都不能大意,若是夜夜都休息不好,将来定要吃很多苦。”

沈苏姀对着陆氏点点头,陆氏复又转过身去吩咐笙娘,“笙娘,你跟着沈丫头去西殿,好好地瞧瞧她这身子,该用什么药只管告诉怀珍,她自会安排内府按照哀家的用度送来。”

既然是诊脉自然要花时间还得寻个安静的地儿,沈苏姀闻言便起身向陆氏谢恩,只待陆氏朝她挥了挥手这才转身朝西殿而去,笙娘也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她跟在沈苏姀的身后一言未发,待几人进了西殿,沈苏姀才挥退了初晴和微雨只领着她一人进了内殿。

沈苏姀落座在靠窗的榻上,将手放在了榻几边上,笙娘十分自然的走上前来,指尖轻轻落在沈苏姀腕上,沈苏姀深吸口气,抬眸看着这张静然的脸扬唇一笑,这张稚嫩却又总是从容的脸在此刻方才露出两分轻松烂漫之色。

“昨夜多亏笙姨。”

沈苏姀的声音并不高,而苏笙也只有在此刻方才敢抬眸望定眼前这位小姑娘,淡漠的眼瞳一深,忽的泛起两分水光,“奴婢挂念小姐,这才……”

沈苏姀闻言笑意微敛的摇摇头,“我早该想到那辛夷花是笙姨的手笔才是,我明白笙姨,定然是怕我一人在这宫中连个帮手都没有这才使了这法子逼太后接您回来,您当年为她治好了寒症,她自然知道您的厉害,往后宫中有你在,我心里也能安慰两分。”

苏笙虽然自称奴婢,可她却是当年苏阀大小姐皇后苏娴的奶娘,她出自岭南天医世家,因为威远侯苏仪对她有救命之恩才入了苏阀,可苏氏全府上下无人将她当做下人看待,在前世为数不多知道她真实性别的人当中,苏笙算是十分重要的那个,正是她常年为苏彧用药养身才让苏彧以女子之身隐与万千男儿之中成就赫赫功业!

在骊山之时沈苏姀与她相认,沈苏姀的目的不过是想在她那里知道当年宫闱之中苏皇后与大皇子嬴铮之死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内情,而那幕后黑人又当是谁,随后漠北暴动,皇上急令回宫,她就没办法与她再有过多的交流,却不想,她竟然为了回宫在太后的花之中做了手脚,宫中御医无人能解那“广陵散”之毒,太后自然想到了被发落至骊山做花匠五年的苏笙,苏笙这一招不可谓不险,可她成功了!

“奴婢回宫已有三日,因为奴婢的身份特殊,太后并未大加张扬,只让奴婢住在后殿之中做一个普通下人,奴婢多次想来寻您,可您这两日刚入宫,又时常在太后身边侍候,奴婢害怕叫人发现您和奴婢的关系,这才不敢轻举妄动,昨夜奴婢瞧见您的侍卫出宫之时有些异常,这才跟了去,后来您半途离开锦绣殿去了栖霞宫,奴婢便知道有不对,怕您出事便在外头候着,却未想到果然便出了岔子——”

听苏笙这般说沈苏姀的眸光忽然一亮,她看着苏笙急急一言,“如此说来,笙姨定然知道沐萧去了何处?!”

苏笙立时眸光微暗,点点头道,“便是您今日不见奴婢奴婢也是要见您的,因为那您的侍卫现如今正被……”

“沈姑娘!”

苏笙的话被微雨在殿外的叫门声打断,沈苏姀心头微挑,安抚的看了苏笙一眼应声,“进来……”

微雨进门便看到苏笙正在为沈苏姀问脉,她有些抱歉的福了一福低声道,“沈姑娘,外头有人找您。”

沈苏姀眉头一挑,“是谁?”

微雨默了默,“是焉耆副相,他说您要教他修习马术——”

沈苏姀立时眉头狠狠一皱,抬头看了看苏笙一眼抽回自己的手腕朝外走去,苏笙跟在沈苏姀身后轻声道,“姑娘的病症乃是心病,虽然如此,奴婢的药也能为姑娘静心静气养神护元达到以标固本之效,长此以往姑娘自然不会再坐噩梦,这心病也会减轻。”

“很好,就照你说的做吧。”

沈苏姀应一句,脚下的步子略慢,一边是出寿康宫之路,另一边是去往寿康宫主殿之路,二人分别之际苏笙忽然靠了过来,唇角微动落下一言之后朝主殿而去找陆氏复命。

“七王爷。”

苏笙朝主殿去,沈苏姀脚步沉重的往宫外走。

果然是他!

她心底的震惊不多,随之而来的却是满心的阴霾,他故意让她去他的书房,而后又设下这样一个陷阱,他凭什么以为她一定会再探他的书房呢?就因为那本手札?沈苏姀从未上过战场,他怎么会想着她会因为那手札而中招?

沈苏姀满心思绪略乱,一时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再想到他昨夜分明已将将沐萧拿下,却迟迟没有来找她,这分明是让她自己送上门去!沈苏姀脚下的步伐越发疾快,谢无咎既然来找她,定然不会简单的是要找她教他骑马,在他那里,他又会有怎样的答案在等着她呢?

走出寿康宫的大门便看到一袭红衣的谢无咎正微蹙着眉头站在那里,看到他的面色沈苏姀心头骤然更沉,是什么答案让他那样的人都有些头疼了?

谢无咎看到沈苏姀的时候立时将眸光一亮,唇角下意识的挂上那浮夸的笑意朝她迎来,“苏苏,你出来的真快,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

沈苏姀蹙眉看着他,“相爷还算准时。”

如此一言立时提醒了他今日所来最重要的事是什么,立刻拉着她往兰台殿的方向走出几步,沈苏姀急于知道他带来的结果,便也随着他离了寿康宫。

谢无咎身后只带了一个身着青衣的护卫,身量并不高,面容也并不出奇,沉默的站在他身侧没有半分存在感,除此之外便只有他肩头上的那只红毛蓝翅的鹦鹉了,看到沈苏姀出来,那鹦鹉发出咕咕两声,到底没有发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如何?”

走出几步沈苏姀便忍不住的一问,谢无咎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头看着她,“不好。”

沈苏姀心头一紧,“如何的不好法?”

谢无咎深深看她两眼,眸光略带疑惑,“沐六在司礼监。”

——司礼监?

“七王爷的人看着他。”

谢无咎补上一句,沈苏姀眸光顿时狠狠一沉,果然!

谢无咎眉头微蹙,春光无限的桃花眼染上两份暗色,语气也不比寻常疯癫,明朗而从容叫人听着心中微安,“昨夜栖霞宫进了贼人,后来七王爷的侍卫在栖霞宫之外见到了沐六,不知他在做什么,但是七王爷的侍从不由分说将他拿了住。”

沈苏姀的面色彻底的沉了下来,既然没有在栖霞宫之内将沐萧拿住便算不上什么,可抓着沐萧的人是他一切就很难断定了,他那样的性子,绝对不会轻易放人,他到底想如何!

“苏苏,你和七王爷到底怎么关系?”

谢无咎面色忽然一变,端庄的时间不到半刻又恢复成了痞气样子,一双桃花眼微眯着瞅着她,“我本以为七王爷是向着你的,可是他明知道是你的人,怎生还抓着不放,甚至关进了司礼监去?听说司礼监里面很可怕。”

司礼监本来只是负责宫中礼乐与训导宫人之地,可不知从何时起,宫中犯了错的宫人也归他们管,里头的刑罚比刑部还多,逼问宫人的方法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到沐萧在里面很可能饱受折磨,沈苏姀的心顿时抽疼起来。

她漠漠的抬头看谢无咎一眼,“我与七王爷没什么关系。”

谢无咎顿时眸光一亮,见沈苏姀一脸暗色,他眸光几转的问她,“昨夜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七王爷有意将那入栖霞宫之时栽赃在沐六的身上,那他可是半点跑不脱。”

沈苏姀当然知道这个,嬴纵分明是冲着她来,除了她又有谁能救沐六?

沈苏姀眸光几转忽然前走去,谢无咎见此不由眉头一挑,“苏苏要去何处?”

沈苏姀狭了狭眸,“司礼监。”

谢无咎顿时眸光微变,“苏苏,你现在去司礼监如何能将沐六救出来,或许七王爷等的就是你呢——”

沈苏姀并未停下脚步,谢无咎见此挑了挑眉,“好好好,那我陪你去。”

沈苏姀哪有功夫管他,顺着宫道往北面去,司礼监正在那处。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司礼监门前,看着立在司礼监之外的一身墨色劲装的侍卫,沈苏姀不由眸光微暗,果然是等着她送上门的!

“沈姑娘,王爷在里面等您。”

看着容冽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沈苏姀眸光微暗,微提了裙裾踏进了门内。

谢无咎一脸好奇的也要跟着沈苏姀踏进司礼监的大门,却被容冽一把拦了下来,“请相爷在外等着,司礼监之地外人不得进。”

谢无咎蹙眉,眯眼,想不到小小的一个侍卫竟然明知道他的身份也敢拦了他!

“你知道我是副相!”

容冽低着头,那拦着谢无咎的手臂却是臂直硬挺,半分不让,听着谢无咎略带威胁的话语点头应声,“是,我知您是焉耆副相。”

话语平平,却意思分明,你是焉耆的副相,而焉耆现在都已经不在了,你的官位为虚,至多算个客卿,我为何要将你放在眼里呢?

眼看着容冽的冷脸分明在说他没有半点进得去的可能,谢无咎不由面色一变换上了一股子谄媚讨好之象,利索的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奉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本相去去就回……”

谢无咎依旧没能从容冽的手臂之下钻过去,容冽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提起往司礼监的门槛之外一放,并不去接那金光闪闪的金叶子,摇了摇头,“相爷不可进。”

眼看着沈苏姀的身影已经急匆匆消失,谢无咎看着容冽这张脸也将面色冷了下来,他或是浮夸或是认真,却也从未真的冷脸生气,如此一来竟也能让人瞧出两分慑人之气,可惜容冽何许人也,能待在嬴纵身边的他怎么会怕谢无咎这点小儿科。

眼看着容冽软硬不吃好处不收谢无咎顿时苦了脸,在原地站了站,他忽然转身离了开去,容冽等人守在门前见此不由面色微松,他们深知这位副相超乎常人的闹腾水平,若要被他赖在这里不走可真是苦了他们!

·

沈苏姀走进司礼监正厅的时候司礼监的司正和其他宫人正噤若寒蝉的齐齐站在厅门之外,沈苏姀一抬眸便看到主位之上正坐着一人,长袍如墨鬼面凌人,那人正悠然惬意的把玩着身前案上的书册,见她来了眸光微亮,一双墨蓝色双眸看着她并不语。

“给七王爷请安。”

沈苏姀静静一语,嬴纵看着她的眸光越发兴味。

沈苏姀挑眉,“敢问王爷,我的侍卫在何处?”

嬴纵身子一仰下颔微抬,眸光瞟了一眼大厅周围黑压压的宫室。

沈苏姀深吸口气,“敢问王爷,我的侍卫犯了何错您将他关押至此?”

嬴纵眼底幽芒微闪,“昨夜栖霞宫中进了贼人。”

他的语气幽幽,与沈苏姀的急迫相比显得万分从容淡定,沈苏姀点点头,“此事我自然知晓,那么王爷实在栖霞宫之中抓到了沐六?”

嬴纵摇了摇头,沈苏姀立时狭眸,语气亦有些冷,“那么既然如此,沐六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嬴纵狭眸盯着她,一时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闻言他抿了抿唇,眸光越发带着审视,“本王若是没有记错,你口中的这个沐六是本王当日在宁阀斗兽场之中买来后送与你的,他在你身边不过两月不到!”

沈苏姀颔首,却问,“所以王爷的意思是?”

嬴纵看着她,“本王觉得你太紧张了些,不过一个奴隶而已……”

嬴纵的话音悠长,一边说一边在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变化,沈苏姀面上仿佛也罩上了一张面具似得只做漠然之色,微微勾唇道,“对王爷来说,当然是任何人的命都不算命,若有一天王爷身边的某人被人冤屈,想必王爷也能不为所动。”

见她还能如此的剑拔弩张,嬴纵依旧不疾不徐,“冤屈吗?只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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