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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单薄的灰白难辨的囚服加身,曾经穿戴过世间最上品绫罗绸缎的窦准却并没有因为这件衣服而生出卑微之感,不仅如此,那挺直的背脊,深不可测的眸色,还有那一张虽然布满皱纹却仍是沉稳持重的面容,如今的窦准,除却那满头的白发之外,与两年前的权阀之首窦国公几乎没有差别,可也正是他这满头的白发无法掩饰的暴露了这个从前一手遮天的权臣在这两年之中心中有过多少跌宕,嬴华庭站在了距离窦准十步之处,窦准的眸光却还落在沈苏姀的身上,嬴华庭冷哼一声便欲言语,沈苏姀却抢先一步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方白色的丝绢,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沈苏姀掌中,她将那丝绢拿着朝窦准走去,无畏与他毒蛇一般的目光将那丝绢安安稳稳的放在了他身前的桌案之上,一抬头,恰好对上窦准的眸子,唇角微勾,语声悠悠道,“时隔两年未见,窦老依旧如此老当益壮。”

微微一顿,沈苏姀扫了一眼他胸口隐见血色的伤处,“听闻窦老前几日曾遇刺,今日本候与公主特来看望,见窦老安然无恙我们便放心了,这是送与窦老的见面礼,窦老可先看看。”

窦准的眼底的闪出两分暗芒,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又有两分疑窦之色乍现,大抵是沈苏姀身上不卑不亢的模样叫他有些心惊,默了一默,窦准到底还是将那丝绢拿了起来,他的手腕和脚腕上都带着钉在墙上的铁链,稍稍一动便牢内便响起铁链触地的“哗哗”响声,那响声与牢内的阴寒相融合,一时有些渗人,窦准的面上并无多余的神色,可再如何沉重的模样,在看到那丝绢上写着的东西时也是一愣。

沈苏姀垂眸一笑,语气不疾不徐,“窦烟和窦宣现如今都在西南狲州,那地方多烟瘴兽毒,虽然他们二人受了不少难,可是现如今仍是活的好好的,窦老大可安心。”

嬴华庭本以为沈苏姀这样的小姑娘进这种地方必定会十分畏怕,再加上所见之人虽然是阶下囚可是当年的淫威仍是有余的,可没想到沈苏姀一上来便先来了一份“见面礼”,看着她那沉稳模样,嬴华庭眼底早已生出两分亮光来,不只是她,守着牢门口的申屠孤同样也露出了惊讶却又激赏的神色,再看到窦准面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阴沉漠然至此刻一晃而过的恍惚之感,他们对于沈苏姀所为更为肯定几分,一来二去,竟也无人打扰她和窦准交涉。

沈苏姀话音落定,窦准将那丝绢一点点的收进了怀中,那丝绢之上乃是一封信,字体乃是窦烟的,信中所言乃是在向一个曾经与窦阀有几分交情的商贾求助,曾经清傲如凰从不向人低头的窦烟言语之间竟然带着恳求,低三下四的模样让窦准坚不可摧的盔甲簌簌一震,他此生妾室颇多,可一儿一女却都是正室所出,儿子已死,眼下这女儿便是她唯一的血脉,那位如今七岁不到的小孙儿,更是他窦阀一脉的唯一传承。

窦准抬头,看着眼前墨瞳漆黑笑意淡然的女子一时微微怔了住。

阴沉的眸子里透出两分深思,窦准用他这一生积淀下来的功力也未能看明白眼前此人的来路,这个小姑娘于他而言印象并不深,后宫的恩宠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即便当年这小姑娘在太后面前多么吃得开,最多是有两分姑娘家的手段罢了,可是当他得知这位小姑娘一掷万金得了洛阳候的爵位,当窦烟费尽手段才送来了窦阀出事之时窦宣口中所吟“反诗”的来处,他心中才第一次的将这位小姑娘放在眼前可以一扫看到的位置。

可正是因为从前的不挂心,因此即便琢磨了两年,他也未曾琢磨出什么来,他心中一直在等着两人,本以为先来的应当是另一人,却不想竟然是她先出现了。

一瞬间心思百转,唇角微抿,窦准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且不知洛阳候和二公主想要问什么呢?”

沈苏姀满意的笑了笑,回头看向嬴华庭,嬴华庭眸光微暗的上前两步,“窦准,北宫骸骨案两年之前已经确定与你窦阀有关,你们窦阀与瀛琛联合起来意欲谋反,你现如今之所以未死便是因为那北宫骸骨案尚未审理清楚,窦准,当年刑部诸臣受你教唆,联合起来陷害苏皇后和大殿下与苏阀串通通敌,今日本宫却要问你,当年诸事都是如何行事,你们既然敢陷害苏皇后和大殿下,那苏阀的通敌之案是否也是你们一手促成!”

嬴华庭深深几语却带着沉沉的愤怒,沈苏姀和申屠孤听得眉头微蹙,窦准眼底却已经生出两分淡淡笑意,微微颔首看着嬴华庭,“公主所言甚是,既然我今日未死乃是因为那案子尚未查清,岂不是说今日我一旦尽数道出明日便是我之死期?至于苏阀的案子……呵……或许窦阀真的会陷害大殿下,或许也只是因为苏阀的事情出的巧合,而窦阀不过是想顺手拉上大殿下罢了,那陷害苏阀之语,从何说起?”

嬴华庭气息一滞,当即就欲上前朝窦准身上招呼过去,沈苏姀微微一叹一把拉住嬴华庭,看着窦准的目光稍稍一寒,嬴华庭自小到大一帆风顺,她的性子亦是直爽豪气从不愿对谁使心机,苏阀之乱乃是她遇到的唯一的困难,即便在自己的封地也学了不少御下治内的学问,可在封地人人都以她为尊,便是碰上个难缠的也都是些小角色,她心中到底也只有坦荡荡的家国天下,若说玩弄阴诡手段,她又哪里做得来呢?

嬴华庭被沈苏姀一把拉住,当即也明白了自己只怀着这一腔热情和自己的身份还是不能成事的,她的世界黑白分明,即便是沈苏姀适才那略带威胁的小手段她都难想到,又何况面对窦准这样的老狐狸呢,心中又气又怒,看着窦准那面不改色的样子心底更生出两分挫败之感,她生来便喜欢直来直去爱憎分明,而今碰上这么个浸淫权场几十年的窦准靠她这般性格还真难啃的很,深吸口气,沈苏姀在她手腕之处暗捏了一把……

嬴华庭转过头来看着沈苏姀,便见她笑意从容而安抚的道,“公主,此处空气污浊不堪,不如公主出去透透气?苏姀倒是知道几件窦烟和窦宣的事情,倒是能和窦老讲一讲,今日既然是为了探望窦老的伤势,咱们往后来日方长。”

那眼神温透,透着一股子安定人心的力量,嬴华庭有些暴躁的心立刻平复下来,沈苏姀眼底亦无半分嘲讽之意,那般笃定,好似她已经想好了法子对付这个老狐狸,嬴华庭深吸口气,眸光冷冽的扫了窦准一眼,“本宫在外面等你。”

待嬴华庭走出去,沈苏姀才看了看申屠孤,他似有会意,眉头微蹙一瞬,转身亦是站远了些,窦准这才眸色深重的看向了沈苏姀,略有些阴寒的牢室之中一时安静非常,沈苏姀抿了抿唇,上下打量窦准一瞬忽然开口道,“窦老胸口的伤可有恶化?那牢头虽然说窦老的身子仍是不宜走动,不过本候瞧着窦老的身子还算硬朗,若知道窦老复原的如此之快,且不知那些刺客一招未死,会不会来第二次呢?”

微微一顿,沈苏姀有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窦家的仇人实在不少,其实窦老应当觉得庆幸自己被关在天牢之中,想一想窦烟和窦宣,或许哪一日本候便会为窦老带来他们惨死街头的消息也不一定,窦烟还罢了,窦宣今年还不到七岁,本候尚且记得两年之前他在本候面前背诗的样子,四岁多的小孩子,口齿已经极为伶俐。”

听到沈苏姀如此坦荡的承认了当年窦宣背“反诗”之事是她所为,窦准看着她的眸色终于再不敢有半点的怠慢,唇角微抿,眉头紧蹙,漠然的面容终于浮起了凝重之色,“嬴纵是为了扳倒五殿下,可是你沈苏姀陷害窦阀是为了什么?”

窦准当然没忘记两年之前沈苏姀只有十二岁!

沈苏姀闻言笑意愈深,摇了摇头道,“其实窦老适才不该和公主那般说话,你至今尚未死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案子还未查清,可窦老更应当明白,对于一个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的人,他的死期可能还等不到明日,更别说……活着从天牢之中走出去。”

窦准沉暗的眸子陡然紧缩,不可置信的看着沈苏姀,“你说什么?”

沈苏姀面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淡去,眉眼之间亦生出两分迫人的锋芒,眸光微冷,语声亦听的人心头发紧,“怪只怪窦老从前权利太大,你在天牢之中的两年只怕外头很多人都睡不安稳,眼看着你的牢门要被打开了,只怕许多忍了两年的人都已是忍不住,窦阀倒台,外头的人一哄而上将窦阀践踏的连块墙皮都不剩下,丢了权利富贵便也罢了,若是还被人连命也夺去那变成了个天大的笑话,本侯若是你,必定是不甘心的!”

沈苏姀话语落下,窦准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坐直,看着沈苏姀寒光森森的眸子唇角几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沈苏姀森森的面容有变作从容模样,看了看这囚室一圈道,“你先不必回答本候,毕竟是事隔多年,你也需要想一想理一理,等下一次再见的时候,本候相信你一定会给本候一个满意的答案……”

稍稍一停,沈苏姀又道,“这囚室大抵不利于侯爷想事情,稍后本候自会让公主为侯爷换一间囚室,这两日你想必也发现天牢守卫森严了许多,你暂且安心住着,在下一次咱们见面之前,这里的守卫不会变,今日,本候就先告辞了。”

沈苏姀转身朝外走,窦准的眸光便满是深沉的落在她背脊之上,眼看着她就要走出牢房了,窦准忽然站起身来开口喝问起来,“你到底是谁!你绝不是那沈家孤女!”

窦准甫一起身便带着身上的铁链也跟着哗哗作响,伴着他那声喝问,实在有几分迫人之感,沈苏姀走在门口脚步微顿,语声仍是从容带笑,“沈苏姀的确不是沈家孤女,你当称我一声洛阳候才对,不过本候至多是个闲散公侯,说至此你便更应明白,满朝上下也只有像本候这般的闲散之人才有时间和心力来与你说这些话,除却本候,可寻不出第二人了。”

话音落定沈苏姀便走了出去,刚走出几步远便听到一阵铁链“哗啦”伴随着沉重的“闷响”声落定,倒像是窦准跌坐在地似得,沈苏姀唇角扬了扬,朝前面廊道之中的嬴华庭和申屠孤走去,嬴华庭见她出来便是迎了上来,“如何?”

沈苏姀朝嬴华庭点点头,“劳烦公主吩咐一下,为窦准换一间条件好些的牢房。”

嬴华庭眉头一挑,也不先问一句便转身朝前走几步吩咐了那看守天牢的小吏,小吏闻言似有一愣,然而公主之令他不敢不从,当下便去办事去了,沈苏姀三人便一同朝外走去,出了天牢便要上马车,沈苏姀却对着嬴华庭道,“公主借一步说话?”

嬴华庭正有此意,点了点头也不乘车了,只和沈苏姀并肩走在这处沾着不详之气的宫道上,两辆车辇跟在后面,申屠孤亦是牵了马坠在两人身后不远处,雪虽然停了,可此刻这宫道之上的积雪却还未来得及扫去,素雪之上是一道道车轮撵出来的污水印子,灰色的天边仍有阴云堆积,不知何时又要落下一场雪来,沈苏姀和嬴华庭各自披着披风大氅走在这漫长又冷清的雪道上,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咯吱”的轻响声。

“你到底和窦准说了什么?窦准怎么回应的?”

嬴华庭有些着急的问出一句,沈苏姀稍稍一默,而后却是道,“公主往后将与窦准交涉之事全权交给沈苏姀可好?”

话音一落,嬴华庭眉头一皱,本欲轻叱一句,可末了到底忍了,皱眉一问,“为何?”

沈苏姀脚下的步子放慢,转头看了嬴华庭两眼,“只因为公主并非窦准的对手。”

嬴华庭闻言眉头一皱,当即生出两分恼意来,沈苏姀却并没有停下去的打算,干脆停下了脚步看着嬴华庭道,“公主心性纯良,本就不该卷入这场是非的,公主若是拿面对普通人的心态面对窦准,必定是不能成事的,窦准无畏与公主的身份,他甚至不怕死,想要轻松的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更要用些狠辣手段,要做些有违礼法之事,这些,公主根本都做不到,既然如此,便让沈苏姀代劳。”

嬴华庭听着此话却是眉头紧蹙不会被沈苏姀轻易说服,唇角微沉道,“什么叫狠辣手段,什么又叫有违礼法之事,还有,本公主是这世上最应当为苏阀雪冤之人,而你不过是相助本宫之人,凭什么本宫做不得的事情你就可以做得?!”

沈苏姀早就知道嬴华庭不会轻易被说服,微微沉吟一瞬才道,“狠辣的手段,比如我欲拿窦烟和窦宣的性命威胁窦准,有需要的时候我或许派人杀了他们其中一人,再比如,窦准此番遇刺乃是我的主使,为的便是让他心有所畏好屈从与我们,至于什么是有违礼法之事,比如我会答应窦准,如果他配合我们,我会让他最后活着走出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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