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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本无黑暗深邃,宛如在薄薄的纱帐后,人影幢幢地映着鬼鬼祟祟的举止,透着窃窃碎碎的私语,而一纸之隔的人们在偷窥偷听着什么,蕴育着本能的。

然而此刻的幽暗,却是沉重而浑厚的。从石壁上的小洞照进来的月光,已失尽了锐气,微弱地躺在地上,萎靡而黯淡。墙角那一个张着大口的水缸,黄褐色的陶胚已经积满了灰尘,悄然遁世间,已经看不到对水的渴望。织结在墙上的蛛网掉了一大半,还在死死撑住衰老的暮年,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落魄光景。水缸的旁边,竖立着十多个腐朽的木棺,烂掉的木桠横出,棺门摇摇欲坠,似是败尽财产的人家,病入膏肓地在炕铺上奄奄一息。

穿过一道石拱门,一根根锈朽的铁条暮沉沉地竖立着,无精打采地构筑着一个铁牢子。一些人就躺在铁牢里面,不知是昏迷未醒,还是被腐涨的氤氲迷得昏昏沉沉,再也醒不过来。

若说刚才的石室尚有丝许阳光,那么此间便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睁眼有如闭眼,走进去就会被吞噬的黑暗。除非你在做梦,或者产生了幻觉幢幢掠过的影子,是暮光下的,是月光下的,似是人脸,似是眼睛,像极林中的鬼魅,像极小巷的陌踪;束束闪逝的雷电,有着雷光的崩裂,有着雷声的轰炸,就一瞬,就一刹,就一下心跳;紧随着,是滑吊而过的火焰,就好像街头上卖艺的,绳子上吊着的火焰,红彤彤红彤彤的,一圈一圈地旋转,飞快地,然又好像看得清楚地,带着风与火的呼声旋转着。

只可惜陆载看不到全貌。

只看到在黑暗中,火焰转进来了,火焰转出去了;转进来了,转出去了,带着风与火的呼声,唬唬吓人的呼声。眼里头飘着细小的火星,红彤彤红彤彤的,它们到处飞舞,轻盈盈地飘着,像燃烧过后飘起的烟灰。

又是一道闪电,一声雷鸣,一个人脸慢慢从黑暗中溢出。

他没有身子,没有四肢,只有一张嵌在黑暗中的脸。

又或者,黑暗就是他的身体,就是他的四肢。

他摇摇浮浮,如同一缕幽灵,俯视着地上的人。

“醒来吧,年轻的巫觋。”幽幽落落的声音,还游荡着缠绕耳间的回音。

“醒来吧,年轻的巫胤之子,身负白虎之灵的使者,醒来吧。”

“这,这是哪里······”

“这里是孤鸰那孩子的梦。”

“孤鸰的梦?”

“不错,孤鸰的梦。”

“我为何会在孤鸰的梦里?”

“是你自己用了窥观之术,然后来到了他的梦里,你们除咒师口中的念域。”

“我用了窥观?这怎么可能?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你又何必如此惊讶?你岂不是时常窥看他人之梦?”

“你究竟是谁······”

陆载正说着,突然地面一陷,崩裂巨响,身子猛地下坠。

置身于无处安放的虚空中,一阵无措挣扎间,他眼前幻影不断,又是一道撕破天穹的闪雷,又是一团火星飘拂的红焰。

“别挣扎了,你不会落地的。”那把声音再次响起的。

陆载定了定神,全身放松,发现自己摇荡荡地飘浮在半空中。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已经死了,成为了游魂野鬼,自然不会落地了。”

“什么?我已经死了?”陆载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岂真是有鬼?”

“没有鬼,那你我又是什么?”

“你说这是孤鸰的梦,我又怎么会在梦里死去?”

“在梦里死去有什么奇怪的?不知多少人想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做一辈子的梦。何况你若不死,你又怎么能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陆载不自觉地环顾四周,俯瞰地面。

阴暗的天空下,地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山的轮廓。

夜黑沉沉,山岚霭霭,涨满了整个山麓,看不清一切。

陆载不由自主地做出低头的动作,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往下飘,慢慢地进入到山岚之中。朦朦胧胧间,眼前亮起了几只飞舞的萤虫,正在山顶上烁烁发亮着。

再继续低头,继续往下飘,才发现那不是萤虫,是火焰的光芒。三缀火焰正在山顶上飘着不动。三成犄角,中间之地沙泥掀起,纵成列,横成行,书画成图,复杂至极,俨然是一个祭坛。

而山顶之下,缓缓倾斜的山麓上,一座座残破的墓碑歪歪斜斜地插立各处。有些墓穴还被翻土掀地,棺木出土,棺盖翻开,里面竟是空空如也。另一边的悬崖上,也陈数具棺木。其在崖石上凿数孔,钉上木桩。将棺木一头架于木桩上,另一头置在悬崖上,是为崖葬之悬棺。

整座山便如一座乱葬岗,残柳败枝,阴风阵阵,处处有鬼哭魂嚎之感。

一条蜿蜒而上的山道,缓缓渐上两行火光,一队人马。陆载看得仔细,队伍为首者正是一巫觋,身穿白色巫袍,戴着一张长獠牙白虎面具。只听着他高唱着巫辞,身后的人敲锣打鼓,低吟高嚷,附着歌声。

“白虎金神廷尉卿,遭丧疾病狱囚萦。君子失官流血忌,常人伤杀主身倾。旺相相生财福竞,死囚刑克系沉冥。病人头痛瘱疽患,祟是伤魂路死兵。嘿呀呀!白虎道路官灾病丧。子时到,溺水落,音讯不至!午时临,身,祸害反昌!又卯酉,临门兮,伤折人口!去丑未,在野兮,损坏牛羊!寅时毕,登山乎,掌生杀之权!戌时起,落井兮,脫桎梏之殃!申时报,衔牒乎,若无凶主,可持其喜信也!辰时势,啮人哉,有害终不见乎休祥!”

“他是······”

“他是西乞一族被降下诛族咒前,离你们两百八十六年,西乞家最后一位大家长,西乞墓。”

陆载想起白虎之灵念域中的万蛊窟。此处何其相似,应该也是万蛊窟,而且成形的,运作成熟的万蛊窟。

“这可真是孤鸰的梦?怎么会出现三百年前的万蛊窟?”

“别说话,继续看。”

队伍的中间,是四个轿夫抬着一顶华贵的轿子,那轿子沉得有点摇摇晃晃。

到了山顶,轿子放下,走下来一位绫罗披身,满饰金玉,但又骨瘦如柴,病态怏怏的老迈富绅。西乞墓领着富绅走到阵法中间,然后向富绅伸出手,手里捧着一个木碗。富绅忙把身上所有珠宝玉石都放到碗子里。从半空俯看,仿佛那木碗一直都装不满似的。那富绅还脱下镶上金子的衣服鞋子,一一放进碗子里,最后落得一个赤身,在阴风中瑟瑟发抖。

西乞墓摇了摇头,指了指富绅的嘴巴。

富绅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金牙。

一个乌衣小巫递过来一把弯弯的钳子,富绅笑吟吟地接过。

然后笑吟吟地伸进嘴里,钳住牙齿,眉头一皱,猛地一拔。

血流不止间,钳口有了一颗血淋淋的金牙。

笑吟吟地放在碗子里,砰啦一声,继续拔第二颗。

又是伸进嘴里,钳住牙齿,眉头一皱,猛地一拔。

笑吟吟地放进第二颗,紧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富绅将满口的金牙,全都拔了下来。

西乞墓点了点头后,又向富绅的手指瞄了瞄。

原来富绅的手指头和脚趾头上,指甲都是金的。

富绅便弯下腰,钳口咬住自己的脚甲,用力一拔。

“啊啊啊啊······”富绅痛得叫了起来,却连忙看了一眼西乞墓。

西乞墓歪着头,那虎眼仿佛狐疑地盯着富绅。

富绅忙痛脸转笑,继续硬生生地拔脚甲。

拔到第十个脚甲,富绅已经是满眼血丝,汗流浃背。

紧接着,是手指。

富绅一手拿着钳子,一手抖抖索索地张着。

又是钳住指甲尖,猛地一拔。

富绅痛不能叫,又不能忍,只得紧咬下巴,下半边脸全是血。

拔全了一只手的所有指甲,富绅将钳子递给乌衣小巫,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

西乞墓却猛地抢了过来,再次递给富绅。

富绅颤颤抖抖地伸出手,西乞墓却缩了回去。

他示意富绅用那只被拔光指甲的手来拿。

富绅无奈,只得伸出那血淋淋的手。

他轻轻地握着钳子,一稍稍用力,就有着剜心般的痛。

他颤颤地咬紧牙关,用力握着钳子,钳住另一只手的指甲。

他用力一拔,指甲还没完全拔出,钳子就掉在了地上。

那血色的指甲还歪歪斜斜地系连在指头上,似落未落。

富绅用那只光秃秃的手,两指轻轻捏住指甲,使劲一扯。

又是钻心般的痛楚,富绅尖叫一声,那片金色的指甲落在了地上。

富绅似乎不再害怕,拾起钳子紧紧握着,一声不吭,一片又一片地拔下指甲。

拔完最后一片指甲,他双眼撑大,眼窝里直直地溢流着鲜血,淌流满脸。

西乞墓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木碗。

他默念咒语,两指向木碗一指。

碗内满载的金银玉石,瞬间化成金灿灿的沙子。

富绅赶忙伸手接过来,西乞墓却一手拦住,对他摇了摇头。

几名乌衣小巫架着富绅,让其平躺在画了阵法的地上。

然后拿出一叠白色的符咒,对着富绅从头至踵,一张张地贴满整个身体。

再也看不见富绅的耳目手脚,只看到一个白色的纸团子。唯独微风吹来,符咒掀起,才可以看到富绅的。

远远而看,那一张张符咒如同一张张呼吸的鳞片。

只见西乞墓咬破自己的手指,用力地吮吸一口,腮帮子鼓涨,如同一条吐着气泡的鱼。忽然,他猛地喷血出来,细看如洪水决堤,远看如雨落散花,鲜血纷纷溅在符咒上。

然后,他一手捧着盛满金沙的木碗高过于顶,一手当胸,絮絮地念诵咒语。

“子时到,溺水落,音讯不至!午时临,身,祸害反昌!又卯酉,临门兮,伤折人口!去丑未,在野兮,损坏牛羊!寅时毕,登山乎,掌生杀之权!戌时起,落井兮,脫桎梏之殃!申时报,衔牒乎,若无凶主,可持其喜信也!辰时势,啮人哉,有害终不见乎休祥!白虎道路官灾病丧!”

随着咒语,那三缀火焰狂乱起来,上下晃动,且越来越烈;山顶的土地,不,整座山的土地都在隐隐震动着;地面那个祭祀图腾,纵横沟壑间也闪闪发光。

西乞墓蹲了下来,一手扒开富绅的嘴巴,一手将金沙全倒进嘴里。乌衣小巫忙按住拼命挣扎的四肢。正当富绅呛着的时候,西乞墓又拿起一把小刀子,一把插进富绅的胸口中央,斜着刀子,像裁布,又像宰牲一样,一直破至富绅丹田。

然后,西乞墓捧起木碗,将碗中所剩的金沙,全撒在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上。

血汩汩而流,流满了整片山顶,那闪闪发光的祭阵也被鲜血充溢,纵横之间如同一条条血色的小溪。

“······永生祝由术。”陆载感叹道。

“不错,这就是我们西乞家引以为傲的祝由术,以符咒禁禳之力,治天下百病。而永生祝由术,甚至令人起死回生!”

“那不是起死回生,只是让人死不安息罢了。”

“死不安息?呵呵?谁愿意死去?谁愿意安安静静地死去?谁不是满怀执念,心存遗恨地死去?谁又不希望长生不老?”

“那个富绅,一辈子都是一个财奴。哪怕他已经富可敌国,已经是蜀山郡首屈一指的巨贾,他也会找我们,说他希望长生不老,或者直接将他变成一个全身都是金子,靠吃金子为生的‘金人’。”

“我们就说,这完全没问题,祝由之术可以让他身上长着金骨头金皮肤,跳着金心,流着金血,甚至眼里看到的全会是金银珠宝,再也看不到人和事。”

“所以,他重生之后,就变成一个全身都是金子的咒人吗?”

“不是金子,而是沙子。”

“沙子?为什么?那碗里不是金子吗?”

“那碗里头是沙子和石头。世间所谓金银珠宝,只不过是看起来漂亮一点的石头。它们多是沙石造成,或掺杂着沙石于其中。世俗的金子只是占有很少一部分。况且世间上没有绝对纯正的金子。凡是其外金玉,皆有败絮其中。”

“这还真是身外之物。”陆载唏嘘道,“那西乞家又何必要为这些人行祝由术?不如由我们除咒师······”

“呵呵,这还真是除咒师会说的话。你们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定会解人惑,除人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们这是逆天改命。”

“咒,不是命,是命中的束缚。”

“呵呵,束缚么?这话倒是不错,可年轻的巫觋啊,难道你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只是谁能做到无所待无所束缚呢?”

陆载心中矛盾顿生,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想伸出手捋了捋眉毛,但发现自己是一缕鬼魂,无手无脚,也是不甚方便。

山顶上正施行祝由术,山脚却渐起动乱之声。

一阵子间,整座山四面八方地都聚拢起一大片火光。

火光即人,山脚下满是人,满是戴着面具的巫觋。

“他们是······”

“他们是各大巫族的巫觋。”

只见一个身穿赤色巫袍的巫女,以禹步逞飞天之势,站于高空之中,对着西乞墓发出震天动地的声音。

神情忿忿,言之凿凿,且声音抑扬顿挫,满是斥责之气。

可陆载一句也听不清楚,耳边只是嗡嗡地响。

“她究竟在说什么?”

“哼,还能说些什么,多是说我们西乞家违犯人伦之道,是什么巫界之耻等羞辱之词。这里是梦境,那婆娘声音难听,不听也罢。”

正说着,那巫女飞快结着手印,紧接着双手擎天施法。只见天空夜色之后,似有暗潮涌动,并渐渐映现出一片霞红,未尽的黑夜亮起了半边火阳之色。

陆载和西乞墓脸色皆变。巫女大喝一声,双手向西乞墓一挥,天空猛然坠下无数火球烈陨,以急堕之势直击整座山。“轰——轰——轰”爆裂之声响彻天穹,满眼尽是熊熊烈烈的火光。

原来这座山别有洞天,山洞里还住着许多西乞家的人。火球势猛来袭,许多族人都被迫走出山洞,又措手不及地遭到烈焰肆虐,一时喊爹哭娘,惨不堪言。

“这么厉害的火土山术!”

“这算什么。她叫南宫葵,若没点本事,怎么当得上南宫家的大家长!”

陆载心里啧啧吃惊。

趁着这术法发动,山脚下的三族巫觋,也是众志成城,士气鼓涨,从三个方向攻上山。西乞家自然也不甘示弱,借居高临下之势全数出击,抵挡着三族围攻。

一时风林山火,水来土掩。双方皆以命相搏,形势惨烈。三族人多势众,西乞家孤军作战,逐渐处于下风。可偏偏大家长西乞墓无动于衷,神情肃穆。

他无暇顾及战况,只见他一手紧扼着富绅的头颅,一手当于胸前,专心地默念咒语。富绅尸体上的符咒翼翼颤动,最后竟一张张燃烧起来。

南宫葵看着西乞墓的举动大吃一惊,禹步而落,对着西乞墓就来一招火雷掌。西乞墓大喝一声,几个乌衣小巫马上冲上前,并排挡住西乞墓,结印施法,生生地接下火雷掌,尽皆死亡。

南宫葵正欲再来一掌,却因眼前所见怔住了。

那具富绅的尸体,竟然活了过来。

它赤身,披头散发地站了起来,身上的伤口已尽然不见。

它生前的黑发,已变成沙流一般的长发。它生前骨瘦如柴,此刻却壮硕如牛。

“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还好这是梦里,否则我会被祝由术吓到的。”陆载苦笑道。

“你在万咒窟看到的石男、发女、哭童,和这个沙人都一样,都是如此重生的咒人。咒,非常者也。”

沙人大吼一声,张开大口,对着山下狂喷黄沙。沙如瀑流,以恶洪之势狂泻而下,不但灭掉了泱泱茫茫的大火,似乎还要毁灭一切,湮没一切。

眼前就要全军覆没,南宫葵一咬牙,紧闭眼睛,双手合十,潜心念咒。

西乞墓见状,马上禹步飞天,直扑向南宫葵。

南宫葵却顺势落地,南宫家数十个巫觋团团围住了她,立结界,死相卫。

西乞墓无可奈何,也马上飞上山顶,也是紧闭眼睛,双手合十念咒。

陆载却大惊,“他们不会想······”

“都会禹步,都会五雷掌,便都是上古神兽附体。双方又想速战速决,欲借神兽之力斗乾坤,有何奇怪?”

“可如此一来,这座万咒窟······”

“万咒窟里头多是西乞家的咒人,毁了也不足惜。而且,我们西乞家可不只一座万蛊窟!”只听见一息叹声,“痛心者,皆是我们西乞城的人······”

见南宫葵正在施法,三族的人尽皆慌忙撤离。

过了一会儿,南宫葵眼睛一睁,全身竟呼呼哧哧地冒起了通红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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