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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前方这长长的队伍,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这来排队的,全是衣着朴素的仆人。他衣冠楚楚,以及半边青铜面具,在队伍里尤为显眼。
他习惯了出门办事,需仪容得体。现在反显得自己格格不入了。
队伍外有一个人,穿着一身布衣,臂夹着两本书,看起来也是一名读书人。
他神情戚戚,看起来心事重重,仿佛受过了许多委屈。
他扫视一遍队伍,目光猛地注视到华元祺身上。
他盯着华元祺,露出鄙夷的目光;他脚步慢慢地挪了过来。
华元祺也注意到他了,正疑惑地看着他。
那书生来到华元祺身边,紧紧地盯着他。
华元祺有点惊惶,正想开口,却发现那书生喉头一滚一滚的,然后嘴颊动了一下,双唇微微拱起。
华元祺吃惊地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但良久,书生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
他默默地走开了。
华元祺虚惊一场,回头看向书生。
书生佝偻着身子,落魄的背影。
华元祺不禁想道,这书生是不是觉得,自己以钱财换得生员,十分可耻。
一想至此,华元祺顿觉脸上火辣辣的。
他想起了在公羊府,公羊师道和琴苏子对捐纳事例的一番争论。
公羊师道的观点,自然代表了那些崇尚勤于为学,强调名正言顺的儒生。
“窃以为这捐纳体制已是积弊冗滥之政,合该废之止之。天下学子千万万,朝廷为诏举英才而分科取士,是为保贤良进仕,兴国家吏治。而进仕第一步,便是操童子业,经县、府、院三试而成生员。生员之不易获,也印证了进仕之艰辛与公平,真才实学者方可称为‘士’。然而这捐例一开,真真是‘登进乃滥’,人人皆可成生员,那些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的无赖流氓也敢称士子儒生,真真让吾等这些真士子寒心!此制不但中伤科举,还损害吏治与教育,进一步是动国体之根基!盖为民生计,吏治不可不周!临民之官,岂可易银而得!”
听罢,华元祺当场击节赞赏道,“好一句临民之官,岂可易银而得!”
然琴苏子的观点更为中庸实在
“捐例一制,确实是本朝一大秕政,也是前朝之遗祸。论捐例,不可只着眼于捐生员,捐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还要看看其他捐例。本朝开国,即有捐例。时用兵边方,军需浩繁;社会初立,百废待兴,是以国库空虚,急需钱粮。为国计民生,先帝仿历代纳粟之法,定例使民出资以易官职。国体初创之际,纳钱纳粮,可谓取财于富民,尚算是裨益国用,无伤大体。然越往其后,则是开之滥觞。凡以银得官者,其不学无术尚不责之,而专事搜刮民脂民膏,乃至于德行有缺以致草菅人命,那便是撼动民生国体了。奴家以为,禁止捐职,纳监也只留纳附生员,凡廪膳生、增广生、监生、府学皆不能出金而得。诸如军需、河漕、赈灾暂行捐例则需依实际情况另议。”
“欸我就不明白了。”公羊师道质问道,“既然要禁,那便全面禁止。怎么独独对捐童生网开一面,对那军需河漕赈灾怎么又要另议?”
“你以为这治国那么容易吗?下一剂猛药便万事大吉?治大国若烹小鲜,岂能急躁之。再说了,这捐童生只是捐个考试的资格,于许多人而言,这省了不少光阴青春。这童生试要考三年,每年各考县、府、院三试,万一有一试不过,又得重来,你真要让所有人都白首穷经啊?”
“哈哈真是妇人之见!既是考试,自然是优胜劣汰。那些连童生试都考不过的人,还有什么资格高中进士举人?”
那琴苏子一听“妇人”二字,自然不服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考试也是看时来运转,考试那天心态如何,身体如何,撰文之观点合不合大人的口味,这都是天定命数,岂能人力可决?”
公羊师道遭到反驳,脸上立马显愠色,气急败坏道,“哎,好好一个童生试,你还扯上命数?你怎么不去方相寺当巫女,反而沦落风尘?”
公羊师道此话一出,自己便后悔了;自然琴苏子也是面色一变。
一旁听两人辩论的公羊阳明也严肃斥道,“道儿,这话说过了!”
“唉,是!”公羊师道忙向琴苏子赔礼道,“苏子姑娘,是我失语了。”
“让公羊大人和沙公子见笑了。也是奴家一时欲逞口舌之力,才得罪了公羊公子。”琴苏子也不好意思笑道。
为缓和气氛,琴苏子转向华元祺,问道,“沙公子亦有意捐童生,今年与公羊公子同考乡试,对吗?”
“是有此意。”华元祺道。
“什么?”没想到这公羊师道一听,情绪又激动起来,“沙兄也要捐童生?以沙兄才学,过童生三试岂不是易事?为何要行此旁门左道,作这营私舞弊?”
“道儿!说话越来越过分了!”
“不,就事论事,我这话哪里过分了?”公羊师道一瞪华元祺,语气咄咄逼人,“凡急功近利之举,凡儒生皆应以为耻!这说得好听就是捐之朝廷,纳于富民,不好听就是走后门!沙公子,君不见郡府后门······”
“够了!还自称儒生,礼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公羊阳明也怒而喝之道,“给我滚回房间去,免得在贵客面前丢人现眼!”
“哼!”公羊师道忿忿离开了。
公羊阳明转向华元祺,一脸歉色道,“公羊某教子无方,令沙公子见笑了。”
“公羊公子实乃真性情也。而且他也说得在理,令沙某实在是无地自容。”华元祺苦笑道。
“沙公子不应如此想。此间所论捐例,都是放之于天下社会而论。之于个人,又是另当别论了。”
“大人说得正是。”琴苏子也道,“于沙公子而言,捐纳可省去三年光阴,何乐而不为?”
“只是,”华元祺叹了一口气,“总感觉愧对于那些寒窗苦读的贫子。”
听到此话,公羊阳明和琴苏子不觉一怔。
原来这沙公子,不是羞失儒生面子,而是觉得有失公允。
“那沙公子,如何看捐例呢?”
“综公羊公子与苏子姑娘之见,愚以为捐例可暂存而不可永久,久则流弊丛生,需改之禁之。”
“依公子之见,如何改之?”
华元祺想了想,“逐步减少捐纳条例,以专人负责捐纳。减少捐区,统一捐区。凡捐纳官员皆只做候补,补上任后有三年考核期,期间为官不法者,一律革职且不得再仕官。”
公羊阳明听罢,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公羊大人另有良方?”
“不,公子说得在理。只是这恐怕并不简单。”
“还请公羊大人指教。”
“凡是明君治国,皆有两难。一为敛财难,一为授官难。按儒家治国之道,朝廷应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是以敛财难。然泱泱华夏,千万万生命,非有巨财不能统之。诸如兴科举、修栈道、建漕运等等民生大事,都需要巨额钱粮。若一方有什么天灾,需开仓赈灾,救济难民,那恐怕国库之大出,也未必能补尽其民力损伤。此便是敛财难。至于授官难,那更甚。授官,即分吏治之权。而权术者,乃统治社会万民之法。如何分权管之,该以何人为官吏,这是关乎天下苍生太平的大事。因此,朝廷设科举取士,且其繁杂与严苛,已达到历代之巅。官者,百姓之父母。进仕难,取仕严亦是必要之道。然实在太难太严,导致大晟编中官者过少。又因政务繁冗,官者无暇顾及,逐广招吏者,致吏者不计其数。这些胥吏,便大多是流氓地痞,捐一些小资而换来。如此一来,便形成一道困境明君欲选好官,自然得严格遴选;其过程漫长,而选得官员甚少;官员既少,政事繁忙,便只能通过小捐小纳来扩充吏员;吏员本质是恶民,百姓唤其为‘苍蝇当道’;这岂不是又跟明君之意相左?”
华元祺与琴苏子听罢,皆恍然有悟。
华元祺更有一种醍醐灌顶,进而深思之感。
华琴二人正若有所思间,公羊阳明突然一问
“沙公子与苏子姑娘,可有辅助明君之意否?”
华元祺与琴苏子又是一愣,面面相觑。
“若为名声与面子,苏子姑娘大可只做书斋趣谈,沙公子也可依循正途,考取童生再考乡试;”公羊阳明仰头望天,看着郎朗晴空,有淡淡的乌云凝结,“若为天下故,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
“喂!喂,小子!”
“啊!”
“你捐什么?”
“童生。”
“户籍册和身份清白证明。”
“大人。”
“沙夏······是你本人吗?”
“是,不是······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
“哼,管你是不是。交钱吧。”
“大人。”
“好,拿好。走吧。”
“那八十两······”
“八十两孝敬你爷爷行不?”
“······行。”
“行就滚开!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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