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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是她在一个私妓合法的郡城。否则,当一个官妓要遭受更多的白眼。

这多多少少有点讽刺的意味。

香粥既成,端往饭厅上。公羊德孺、公羊阳明与夫人皆坐于一堂。

三人细细品尝了一番,公羊父子皆啧啧称赞,夫人倒是不置可否

用过早饭后,四人转至厅堂闲聊。

“苏子姑娘,”夫人先发问道,“今天如此献殷勤,所为何事?”

自从初识起了争执,公羊夫人便对琴苏子毫无善意。更何况,她是一名倌人。

琴苏子正欲回答,公羊阳明却沉声道,“爹都在此,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什么,都是面上的话,她回答便是。”

琴苏子忙道,“苏子以书童之名,耽扰府上已有数日。今公子学成赴考,苏子也应辞别。早起做粥,只是为了表达对府上的谢意罢了。”

“呵,真是这样吗?”夫人冷冷道,“如此便好,你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吧!”

“哎内子你!”

“我说儿媳啊,”公羊德孺摆摆手,示意公羊阳明莫要动怒,“你实在是太介怀苏子姑娘的身份。这孩子虽然误入风尘,然也是知书达礼,比起那些满脸花粉的千金小姐实在要好得多。道儿也到了成家立室的年龄,何不成全这两孩子的好事呢?”

夫人一听,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这!爹,您不会想让道儿娶这倌人为妻吧?且不说旁人怎么说,那,那我们堂堂书香世家,七代单传,总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吧?”

“呵呵,儿媳啊。”公羊德孺平心静气道,“我们是书香世家,可我们不是那些迂腐的读书人,不做那些趋炎附势的事。你不也是苦寒出身,却嫁入公羊家?”

“爹,这怎么一样呢?”夫人想起公羊家之厚德,逐语气也软了下来,“她可是倌人啊。这若给外人知道了······”

公羊阳明不耐烦反驳道,“倌人?你要知道,若要谈门当户对,再也没有比苏子姑娘更门当户对的孩子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羊阳明瞅了一眼公羊德孺,公羊德孺点了点头。

公羊阳明遂转向琴苏子,“苏子姑娘,我之前岂不是问过你,你的原姓是不是秦?”

琴苏子点点头,“是。我原姓为秦,单名一个夙。夙愿的夙。”

“府上先祖是不是有一位叫秦砚亭?”

一听到“秦砚亭”这个名字,琴苏子心头一颤,骨子里顿时溢满酸楚。

“······是。”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公羊阳明一听,忙看向公羊德孺。公羊德孺不理会他,急问道,“那这位秦砚亭,可是当年太祖开国之功臣,后编纂《六典》的律学博士?”

“······是!”琴苏子含泪点头。

公羊德孺一听,已是微微仰头,一掌抚额,老泪纵横。

他指着琴苏子,已不能言。夫人赶紧过来安抚。

公羊阳明知其父心意,便问道,“苏,不,秦夙姑娘,你可知道你们秦家和我们公羊家的关系?”

“不太清楚。”琴苏子叹道,“但祖上有训,言先祖犯罪,不可与周家、公羊家等官宦世家亲密来往,以免连累他人。”

公羊父子一听此言,又是连连叹息。

公羊德孺更是语气沉郁,“秦家高义!秦家高义啊!”

夫人见状,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羊阳明叹道,“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公羊家祖上有训,说子子孙孙,凡遇到关中秦家的后人,都要衔环结草,感恩怀德。若秦家遇难受困,务必倾力相助。”

夫人大吃一惊,“这关中秦家,就是指秦砚亭一脉么?!你如何确定?”

“祖训有明示。且要述说这其中因由,这秦砚亭可是救过我们公羊家的。苏子姑娘,你可知当年往事吗?”

琴苏子摇摇头,“相救公羊家一事,祖训没有记载。我父亲自然也不知悉。”

“那你可知,旧《六典》是谁主笔编纂的?”

“这,正如大人刚刚言及,正是我先祖秦砚亭。”

“除了秦砚亭,你可知道还有谁?”

不待琴苏子回应,公羊德孺已沉声道,“还有我们公羊家的先祖公羊圭啊!”

“啊!”琴苏子吃惊,“那为何旧《六典》一书上只署有秦砚亭的姓名呢?”

公羊阳明缓缓说道,“你那本旧《六典》,应是太宗时期的民间私印本。太宗当年要编新《六典》,遭到了许多大臣的异议,特别是像秦砚亭、公羊圭这些随着太祖皇帝建国的功臣。他们认为废黜旧《六典》,立新《六典》是有违太祖皇帝那‘万民平等,天下大同’之初心。后太宗皇帝一怒之下,将参与编纂旧《六典》的旧臣们打入天牢。其中秦砚亭和公羊圭作为主笔,更是被严刑拷打。后秦砚亭修血书一封,呈奏于太宗皇帝。言旧《六典》中,凡有关‘公平’之说,都是出于其手,太祖皇帝也是受其蒙骗,才允旧《六典》修成。信中尚有言,此实乃秦某一人之罪,祸不至他人,还望太宗皇帝龙心慈悲,体恤社稷,赦免公羊圭等肱股之臣。”他沉吟一下,“这便是名动一时的《秦砚亭告罪书》。”

琴苏子也感怀道,“家史上确有记载《告罪书》一事,然今时是读不到文章了。”

“我们得知内容,是因为先祖求得血书,并誊写下来。后来,太宗皇帝处斩了秦砚亭,抄没了秦家家产,并释放了旧臣。自此,秦家家道中落,百年间萎靡不振。后公羊圭之孙去关中探访秦家,发现秦家已经举家迁离。”

公布德孺忙接话道,“所以我们公羊家祖祖辈辈,皆有遗训,要我们子孙务必要找到秦家后人,好生报答。”

琴苏子忽痛心道,“先祖高义,然子孙后代沦为风尘,实在是家门之辱。”

公羊德孺和公羊阳明一听,又是一重叹。

“慢着,”夫人重新打量了一番琴苏子,“秦姑娘,你来蜀山之后,可知我们公羊家便是当年公羊圭之后?”

琴苏子点了点头,“公羊家乃西蜀名门,谁人不识?”

“既然上有祖训,你为何还要接近我们公羊家,亲近我儿?”

夫人话音一落,公羊阳明勃然一怒,拍案而起,“你这话也未免太刻薄!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夫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夫人转向琴苏子,一本正经道,“秦姑娘,我只想问个因由。你秦家若有什么困难,我们公羊家自然鼎力相助。”

“不,夫人,这是你错了!”公羊阳明生气道,“我早已打探清楚,秦姑娘作为一名倌人,在风月街也是经营数载,颇有雅名。这些年来,她可有登门拜访,或故意接近我们公羊家?秦姑娘与道儿初见之时,你不是也在场吗?!”

夫人一怔,回想起见面之初,一时瞠目不语。

公羊德孺也想起了数月前,公羊师道冒冒失失地带着琴苏子和芦嫦娥来国学府找他一事。那时他还不知琴苏子名字里有一“琴”字,但也觉一个区区倌人,竟然还知道旧《六典》,实在是难以置信。一切想来,顿觉是冥冥中有所注定。

他不由得再溢感慨,拊掌道,“这是天意,这真真是天意啊!苍天竟让我公羊德孺于有生之年遇见恩人之后,以完成先祖报恩之遗愿,实在是此生有幸!此生大幸啊!”

夫人赶紧抚了抚公羊德孺的后背,劝他莫要过于激动。

她看着琴苏子,想想这数月之交往,其关于自己的身世不发一语,足见其心之洁。然其毕竟是一个倌人。她怎能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倌人呢?

公羊阳明看着夫人一脸难色,便知其心意。

他不由得想道,“女儿家是否清白,男人少有在乎,往往都是女人尤为顾忌。”

夫人感觉到夫君的凝视,也回以目光。她也一看便知公羊阳明的心思。

她也想道,“你们这些男人自以为心胸广阔,不在乎女儿家的清白,只因其将关注放到别处;别处稍有不满,便以肮脏为藉口,以表自己君子之洁,不是吗?”

有此所想,夫人忽不自觉地问道,“秦姑娘出身吏门,为何会沦落风尘呢?”

她一问完,便后悔了。想当年她家境之窘迫,也差点让她出卖身子,以帮补生计。一想至此,她又顿时对琴苏子心生怜意。

呵呵,女人啊,这一生真是步步险着;稍不留神,万劫不复。

琴苏子正欲回答,夫人又抢着道“秦姑娘不用回答,恕妾身失言了。爹,夫君,既觅得先祖恩人之后,理应有贺。我下去打点一下,午饭吃得丰盛些。”

公羊德孺和公羊阳明都点了点头,夫人瞄了琴苏子一眼,叹了一声,便离开了。

公羊阳明道,“内子多有失言,还请秦姑娘莫怪。”

琴苏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她知道自己的家世与公羊家颇有渊源,然没想到竟是有恩于公羊家。

这算是先祖高义之庇佑吗?

那为何不发生在她沦落之前呢?

这种扼腕之叹,这种后觉之恨,犹看着春去暮来,只能做孤伶一笑。

公羊父子看着琴苏子怅惘之色,面面相觑。

“事情多是如此。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公羊阳明安慰道,“苏子姑娘不必感到惆怅。从今天起,公羊家与秦家便为一家。”

“这······”琴苏子受宠若惊,忙道,“公羊先生和公羊大人凭小女一面之词,就断定小女是秦砚亭之后了?万一小女是骗大人的呢?”

“或许姑娘觉得唐突,但早些时候,我对姑娘的身世便已猜得十之。毕竟,当下的青年知道旧《六典》的并不多。而且,除了我曾直问姑娘之姓,还有一人,在你与犬子来往之前,已向我告知你的事情。”

琴苏子一愣,忙问,“谁?”

她一问出来,心里便想到了。

“是祸水轩的老鸨,祸娘。她告诉我,你原姓秦,来自于三桃一带。她并不知道秦家与公羊家之渊源,她只想对我推荐你这个人。她说,你不仅仅是一名倌人。她希望我能帮你一把,让你有所成就。”

琴苏子听着听着,泪水夺眶而出。

“秦姓女子,又熟习刑讼律法,且知道旧《六典》为何物,不就是秦砚亭的后代吗?前些日子,祸娘还跟我说,让我们收了你当书童,卖身契已经给你了,是吗?”

琴苏子含泪点了点头。

“祸娘姐······祸娘姐······”

听着祸娘如此待己,又想起她的遭遇,琴苏子不能自已,抽噎起来。

看着琴苏子泣不成声,公羊德孺和公羊阳明也颇为动容。

没想到人间最有情有义的地方,竟是这花间之地。哪怕只有一现,也必然是绝美昙花。

待琴苏子平复心情,公羊德孺再问,“秦姑娘,请恕老朽唐突一问,现在秦家家境如何?”

“家父早逝,家母身子久疾难医,小女已不让其干农活。家中尚有一个刚满小学之龄的弟弟。小女每月皆有寄资费回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公羊父子心头一颤,又是一叹。

没想到秦家已衰落至此,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姑娘家成为家中唯一的支柱。

公羊德孺沉声道,“吾儿啊,现在就派人去三桃,接秦姑娘一家过来吧。”

琴苏子一听,忙摇手道,“不,公羊先生,公羊大人,真的不必如此。我们家,我们家过得挺好的······”

公羊阳明道,“秦姑娘,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为你母亲和弟弟着想,不是吗?”

琴苏子一时无言。想起她的家人,满腔苦水倒流。

他们是亲人吗?是亲人。

他们是负累吗?······是负累。

与生俱来的负累?或许是,但她也依赖着他们。

没有家人,谁都不好过吧。

“就这么定了。”不待琴苏子之见,公羊阳明便毅然道,“秦姑娘,你马上与我一道,启程去三桃接你一家人吧。明天正好是重阳节,也是团聚的好日子!”

自觉乎,不自觉乎,琴苏子点了点头。

公羊府上下,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就如马拉车子,驴拉磨子,还有从高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

滚动从未停息,追逐无法停止。

琴苏子不禁慨然有叹。

“祸娘姐啊祸娘姐,这真的是我要争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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