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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渊渟死了。
天下第一大魔头,于永安十九年腊月廿三这日,死在了蕴州绛城钟楚河畔。
直到最后一口生息消散,河岸依旧鸦雀无声,只有大雪铺天盖地般落下,白了人间一片。
过了半晌,方怀远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收起重剑,带人上前查看情况,当见到那钉在树上兀自站立的尸身时呼吸一滞,等到拔出长剑将人放下,看到那令人战栗的穿心之伤,饶是闯荡江湖大半生,背后也窜起了寒意。
傅渊渟来飞仙楼时身无长物,死也不带牵绊,方怀远将血迹斑驳的玄蛇鞭捡起来,只觉得一条鞭子重逾千钧,仿佛有无数怨魂在耳畔快意嘶鸣。
他应该如释重负,却在此刻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左右这老魔还是占了便宜,傅渊渟死在步寒英手上,好过当一辈子躲躲藏藏的阴沟老鼠,甚至等到毒发变得丑陋颓唐,瘫倒在谁也不知的地方烂成一堆爬满蛆虫的骨头。
三尺青锋葬了七尺身,于江湖人而言,已是不枉了。
正当方怀远准备让人抬走傅渊渟的尸身时,一只手突然拦在了他面前。
说也奇怪,死的人分明是傅渊渟,步寒英的脸色却比死人更苍白冰冷,他拦下了旁人,亲自背起了这具尸身,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走出一步就是一个怵目惊心的血脚印,谁也不敢阻挡在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岸边,将傅渊渟抛向了熊熊燃烧的楼船残躯。
“轰”地一声,尸身坠入火海,摇摇欲坠的栏杆屋顶也随之坍塌,火光一时大盛,发出数声噼啪爆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点沉入河底。
哪怕是深谙水性的河工,也不能从这水底废墟中挖出傅渊渟的尸身。
方怀远阻止不及,皱眉道“步山主……”
“十恩令要求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做到了。”步寒英漠然道,“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傅渊渟。”
方怀远一时语塞。
他看着步寒英捡起掉落在地的斗笠重新戴上,如来时那样翻身上马,带着半身血迹和刻骨伤痕,头也不回,一骑绝尘,没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当年一起闯过生死关的两人,到底是一人上了刀山,一人下了火海。
方怀远应该劝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步寒英若会因为惧怕鬼蜮算计便改了脾气,当年也不至于跟傅渊渟闹到决裂,倒是自己这些年来虽然身在高位,却因顾忌太多变得缩手缩脚。
每个人都是天地洪流间的一颗石子,有些需要变得圆滑世故,也得有些尖锐如初。
方怀远自嘲一笑,想起下落不明的薛泓碧和方咏雩,眉头尚未舒展便又拧起,他点了一些人手留下收拾残局,带着剩下的人往南北客栈赶去。
傅渊渟虽死,事情却还未结束。
留下的江湖人大半还年轻,武功也算不上高强,他们一面打扫狼藉,一面难掩激动地说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心有余悸又眉飞色舞,想来不久之后茶馆酒肆都会多出不少谈资。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兴起,也就没人发现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有一堆雪忽然动了动,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
薛泓碧赶来太慢,抵达的时机却刚好。
若再早一些或晚上一步,以他这三脚猫的轻功很容易被人发现,偏偏他是在众人混战的时候跑过来,见势不妙就地卧倒,转呼吸为内息,任枯叶白雪落了满身,像是一截倒在雪地里的死木。
薛泓碧本来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傅渊渟不仅武功盖世还阴险无耻,听雨阁联合武林各派追杀他十二年也奈何不得,别说小小一条钟楚河,哪怕走到忘川河畔,这老魔也能从容自若地踏个来回。
直到他看见那流星飞逝的一剑。
那一剑太快了,快到他连眨眼都来不及,生死已判。
步寒英将剑柄一点点往前推的时候,薛泓碧几乎要从雪堆里爬出来,他蓄势已久,想着自己拼尽全力偷袭一招,能否给傅渊渟争得一线生机,可是没等他冲出来,那将死的魔头好像早有预料般侧过了头,借着步寒英的肩膀作掩护,朝这边笑了一下。
薛泓碧呆呆地看着他,指甲抠进了掌心,血珠又凝成了冰。
等到最后一个武林盟的人离开,遥远天际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薛泓碧浑身都被冻僵了,好不容易爬出了雪堆,几乎靠着本能运转内功回暖气血,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那处血迹渗透的树干。
半晌,他浑身发抖,嘴角却慢慢扯起了笑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淌进嘴里咳得撕心裂肺。
薛泓碧合该是恨傅渊渟的,恨他包藏祸心虚情假意,恨他与虎谋皮殃及旁人,恨他满口谎言强逼利用,恨他至死都不曾说出真相,留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孤身背负“余孽”之名,在这十面埋伏的世间跟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
但薛泓碧不能否认,是傅渊渟把他救出了南阳城逃离听雨阁控制,是傅渊渟带他去祭了生身父母的埋骨之地,是傅渊渟倾囊授他《截天功》以安身立命。
傅渊渟死有余辜,薛泓碧不该为他伤心落泪,唯有长笑当哭。
他一边笑着哭,一边压抑着胸中翻涌的火,至阳内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虎在他体内胡乱冲撞,一股残暴、凶戾的真气随血液一同直冲脑门,薛泓碧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要杀死谁,血丝逐渐向眼珠聚拢,逐渐将那漆黑的眸子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然而,他又将这股无处发泄的杀意生生压下了,紧攥成拳的右手控制不住砸在鲜血凝固的树干上,竟是一下打了进去,整个拳头都陷在树身中,尖锐木屑刺刮手背,却连一丝血痕也没留下。
薛泓碧终于将《截天功》第一重的真气融会贯通,却是在此时此地,叫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听雨阁必会不死心地派人前来查看,薛泓碧仅存的清醒催促他赶紧离开,拳印无法消除,那些爪牙很快会发现他来过,势必把绛城掘地三尺,他多留一天,性命就多一分威胁。
同理,听雨阁必定联手绛城府衙,派遣大量官兵把守各处进出道路,自己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八成也是自投罗网。
薛泓碧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脱身之法,他不敢在此久留,捡起枯枝拨乱了脚印,往来路返回。
武林盟的人还在四处搜寻,然而天已快亮,绛城的百姓们陆续出门营生,街上行人渐多,为他们提供了更多耳目,也让线索变得更加繁杂。
谁也想不到薛泓碧会乔装成一个菜贩,跟着那些忙于生计的人推车挑担,给一家家酒楼客栈送菜,等到了某家小客栈时,他多收了老板娘两个铜板,帮忙把菜蔬送进储藏地窖去,趁机把昏迷不醒的少年拖出来,藏在大木桶里堂而皇之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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