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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人脸上重现笑容,点了点头道,“得过且过,莫要强求。佛陀说的。”
仇九笑了起来,连着喝了好几口酒。他道,“佛陀是明眼人,值得为它这句话喝一杯。”
船上有很多酒。除了酒便没有别的了。仇九提出一坛酒递给对方。
“阁下果然是酒中明白人!”那人望见船舱里的酒笑道。
“明白也好,糊涂也罢,有什么区别?我们都不过这天地间的过客,或者在老天的眼中,我们只是一缕游魂!”仇九坐下道。
“为佛陀干杯!”
“干杯!”
两人敞开胸怀,大口的喝了起来。夜色越来越深,江上越发的冷清。画舫中的弦管歌声,已是再没有响起。画舫在众船之间,那豪华与艳丽,宛若鹤立鸡群。只是不管如何,这已与轻舟上的两人无关。
两人已是酒醉,躺在船板上,大声地笑着。
那人道,“你知道吗?平日里我虽然身份显赫,却没有一次能如今日这般畅快的饮酒。谁都知道,我们的显赫与荣光背后,是卑微与低贱。自古及今,我们已成了耻辱的标志,不管盛衰兴败,必然有我们这样的小人的身影,似乎我们只是一条腐烂的虫子,是一切祸根的来源。可是,生命如此,我们如之奈何!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糊糊涂涂的活下去。你知道我此生最恨什么吗?”
“什么?”仇九迷迷糊糊的问道。
“书生。”那人道。
“为什么?”仇九问道。
“因为在我眼中,书生才是罪恶的根源。”那人道。
仇九笑了起来,睁着通红的双眼,道,“你太偏激了!”
那人也不否认,道,“市井之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仗义每多图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看看历史,看看周边,这些人要么榆木疙瘩浑浑噩噩,要么投机取巧钻营卖弄。他们读过书,有见识,可却走上了歧路。他们自以为高高在上,对于低贱的人不屑一顾。你看他们对青楼的女子,一边曲意逢迎,一边大肆辱骂。他们对贪官污吏横眉冷对,但下一刻,自己又成了贪官污吏。你说人多可笑,你越讨厌的人,你越是成为那样的人。但你看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他们虽然卑贱虽然贫穷,虽然胸无大志,但却知道人情冷暖,知道善恶是非,知道精忠报国。”
“生命是一团烂泥,”仇九道。“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揉捏成什么样子。”
“是啊,”那人道。“我们谁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如那风中的落叶,飘到哪算哪!或许,自有生命以来,造物主便是如此打算的。这是一场闹剧,也是一场阴谋。生命于那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而言,不过是棋子摆设,任由它们操纵。”
仇九凝望着如墨的天空,仿佛能望见一颗星辰。
孤独的星辰,散发出灰死的光芒。
那人道,“我也恨自己。活得越久,生命越污秽,身上的枷锁越多。有的时候,真想一刀斩断这一切,结束这让人迷茫而丑陋的一生。可是,我没有勇气。在很多年以前,在我杀死的那些人的坟墓前,其实我是愧疚的。”
那人翻身而起,靠在船舷上,道,“我杀死了他们。我的亲人,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姊妹。他们本以为我带来了荣华富贵,我可以让他们过上更富有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迎接的,是一个心怀怒火的野兽。他们惨叫着,哀求着,无比的可怜。可是我没有理会,我手里的刀不断的劈下去,让鲜血渐染了那灯火辉煌的屋宇。”
他的脑袋垂下来,下巴抵在胸前,泪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我知道,当初不能怨他们。灾荒年月,别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即便是中等家庭也难以承受得住那样的压力。我们饥饿,我们绝望,许多人逃离了家园去谋求希望。典儿卖女,在那时候多不胜数,既可能让儿女有一条活路,又可能让自己和其他人活下去。即便实现在,在辽阔的大地上,这样的悲剧还在不断的重演。”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
“人世,便是一个熔炉,将一个个生命熔化,将人心摧毁,让世界变成一个野蛮冰冷的兽场。”
他呜咽着,像个孤独而可怜的小儿,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悲伤。
“我恨过他们,但是现在,我只觉得自己亏欠他们。”
画舫传来了男子粗鲁的吼叫,一名女子尖叫着从船房中跑了出来,跑到了船舷处。女子头发披散衣衫凌乱,一个魁梧的男子赤着上身光着双脚大步走过去。
魁梧男子醉了,双眸通红的如野兽的眸子,大口呼出的气息满是酒味。
有人跑过来,却是幸灾乐祸的在那里指指点点。
女子哭泣着,裸露出来的肌肤上是血淋淋的鞭痕。
“放过我,大爷,放过我,求求您了!”
“小贱人,老子是来这里欢乐的,可不是来听你哀求的。你老老实实的给我回去,让老子我舒服了,老子给你赎身,让你富贵一辈子。但你若是执迷不悟,老子今晚便杀了你!”
女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爷,奴不过一卑贱的娼人,一辈子只能为人取笑玩弄,只是,只是奴媚颜取笑,只不过为了一条活路。奴已有了人家,只望爷高抬贵手,放奴一条生路。”
“放你的狗屁!”男子手舞足蹈,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娼妇,也敢在老子面前说三道四,给老子滚过来。”说话间,他已是扑了过去。女子急忙躲闪,滚落在船板上。男子喘息着,如被激怒的野兽,圆睁着双眼恶狠狠的瞪着女子。
女子站了起来,抓着船舷,泪流满面的道,“爷不要逼奴,不然奴以死明志!”
男子嗤笑一声,道,“你要是敢跳老子就放过你,你要是不敢,今晚老子弄死你!”
女子面色一凛,忽然翻身而起,噗通一声跳入那滚滚江涛之中。船上的人目瞪口呆,就连那男子也是一下子酒醒过来,面色倏然一变,既而扫了一眼四周,见着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中年女人,便大步走过去,大声道,“可不是我逼她的啊,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仇九和那人望着画舫,仇九的眸光已经冰冷。
那人低声一叹,道,“卑贱的生命,注定了孤独无依!”
仇九回头望着他,然后走进船舱,再没有出来。
夜幕退去,江上发生的事情便如那浪潮一般,退去了便再没人理会。
仇九从船舱出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如梦一场,雾散云消。仇九乘船而去,将船舱中的酒坛一个个抛入江中。船行如飞,劈波斩浪,很快便在距离函口十余里外的一处渡口停了下来。仇九弃船上岸,独自行走在人群之中。视野之内,昨夜喝酒的那人赫然在其中,只是彼此互无招呼,宛若陌路。
秋雨纷纷,道路两侧的树木萧萧瑟瑟。
朦胧烟雨,人们的身影显得无比萧条,宛若是游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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