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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临门大酒店。

号称“大酒店”,却一点都不大,拢共才两层小楼,还顶不上一家普通洗浴中心的面积,一楼大厅摆着散桌,二楼是包间配着厕所,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其他上得了台面的配套设施。外墙也只是糊上一些破砖烂瓦权当点缀,门口上端挂着一个算是最拿得出手的霓虹灯广告牌,夜晚亮灯的时候,还有几个字是黑的。外表其貌不扬也就算了,可里面的装修愈发变本加厉,拖沓敷衍得令人绝望,简陋到近乎家徒四壁,仅仅是在天花板上涂了一层白色泥子就算完事,墙壁则干脆保留了灰色水泥的原本面貌。

货不对板。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么粗制滥造的一家酒店,却门庭若市,人满为患,门口的小轿车多得汗牛充栋。

骆陨石夹了一块肥而不腻的猪头肉,细嚼慢咽,送下半杯的贵州茅台,那股酒劲方兴未艾,操着一口地道的江淮官话,不无自豪道:“别看这里断壁颓垣荜门圭窦的,名声大着呢,说如雷贯耳也不为过,是我们春湾镇最生意兴隆的一家酒店。城里头那些吃腻了山珍海味鲍参翅肚的有钱人,一到周末就急不可耐地拖家带口赶来这,换换口尝尝鲜,你要是临时登门造访,都没有座,得提前一个礼拜预定,这个包间还是专门留给镇政府招待宾客的,生意红火得羡煞旁人树敌八方了。”

“原因?”萧云不急不慢地端着一杯茶品呷,面对满桌美味佳肴,并不太动心,偶尔动动筷。

“好钢用在了刀刃上。”骆陨石又斟了一杯茅台,这是他爸去贵州考察带回来的,真货,轻易喝不着。

“怎么讲?”萧云挑挑如刀双眉,似乎很想了解这家店的成功之处,看看这包间的装修,难以置信。

“酒店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吃饭。装潢设计这些都是虚的,靠钱谁都能砸出来,但要做到食物的美味可口就很难,太考究了,从原料选择,到材料搭配,再到火候掌握,没有真功夫弄不来,而要迎合四方来客的不同口味,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一个真正让客人流连忘返好评如潮的好酒店,必须在食物上狠抓落实,做到出类拔萃,不说首屈一指吧,起码得独占鳌头,福临门就是如此。不讲究环境的豪华奢侈与否,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研究菜系上,这才是做酒店行业的至高境界,就像一个天生丽质秀外慧中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一些化妆品的堆砌修饰,即便素面朝天,也能让人眼前一亮。”骆陨石娓娓道来,官腔味初有所成。

他是去年才从省防汛办下来,到这个镇挂职副镇长的,刚开始还很抵触,苦大仇深的,十分不满意他老子铺这样一条晋升路,因为他原以为这里是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容不下他这只大鸿鹄,可等工作一铺展开,就大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个小镇一年的财政收入竟然快赶上宁州的一个中心区了,究其原因,除了紫檀山高尔夫这个大项目落户这里外,就是这个镇特有的饮食长廊文化,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众多食客,也带来了源源不绝的财富,而福临门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老板是谁?”萧云的确擅于抓主要矛盾,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像扁舟轻驶般轻而易举。

骆陨石愣了一下,随即展露笑颜,畅快道:“跟聪明人打交道,那叫一个痛快。福临门的老板叫于庆堂,广东阳春人,精明能干,现在是春湾镇餐饮界鼎鼎有名的王爷了,极有威信,说的话,比我们政府还管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广东人会吃,也敢吃,这和他们敢为天下先的性格有关,既然广东能出国父孙中山这样的杰出人物,那拥有啥都敢吃的胆子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不像我们江淮一带,推崇孔圣人的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不管吃什么,总要讲究个刀工火候,时令节气,还要讲究个因人而易,广东人在吃方面的胆量,足以令人肃然起敬,所谓带毛儿的不吃掸子,带腿儿的不吃板凳,带膀儿的不吃苍蝇,剩下的全吃,不管是鱼、鳖、猫、狗、蛇、鼠,统统杀来吃肉,说严重点,就是生吞活剥,茹毛饮血,虽然有脱不开边陲不毛蛮荒粗野之嫌,但这种吃法的确新奇,的确鲜美无双,福临门的独辟蹊径,已经形成了矫矫不群的品牌效应,可以迷倒这么多挑剔的江淮食客就不足为奇了。”

“抓对药引。”萧云静静听完,微笑道,拿起筷子,吃了一块猪嘴,嗯,的确香味浓郁。

吴醉音由于酌了几杯小酒,那张桃花脸蛋绯红如海棠,俨然成了类似《山海经》里醉酒熏熏后的美人蛇精,眼神涟漪,不敢吃太肥腻的东西,夹了一小块猪耳,小咬细嚼,吃相就像一幅上古名画那样持久耐看,柔声道:“精明的商家,可以将商业意识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件事中去,甚至是一举手一投足。充满商业细胞的商人,赚钱可以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就拿福临门这道最赫赫有名的招牌菜‘猪八件’来说吧,猪嘴、猪舌、猪耳、猪脚、猪尾、猪肝、猪肚、猪肠,平平无奇的八样,愣是让厨师巧妙撮合在一起,弄出一道别有洞天的菜色来,真是让人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正解。”萧云微微一笑,这妖精单论相貌,要比苏楠差一截,但那种沁入骨髓的媚,却更胜一筹。

“原来还打算给咱吴总引荐一下这位王爷的,赶巧了,于老板去连云港进海鲜了。”骆陨石遗憾道。

“下次吧,人生漫漫,总有机会的,但愿他不要去城里开酒店,不然就是最大对手了。”她轻笑道。

“这点你可以放心,广东人信风水,讲究水生财,于老板跟我聊过,宁州城五行缺水,西江虽然绕城而过,但太直了,像一条稍微有点松懈的皮带,没有形成最好的风水态势――九曲十八弯,留不住水,也就留不住财气,他又姓于,你琢磨‘鱼’离开水了,能活得了么?春湾就不同,湾聚水,春乃万物复苏的季节,他当然能风生水起了。”骆陨石挂着一抹日渐成熟的干练微笑,跟一旁插不上话的任书生和嵇少康他们碰了碰杯,一杯二两的茅台又下肚了。

“迷信。”吴醉音撇撇嘴角,精致淡妆的脸庞显出了少有的俏皮可爱,更能撩起牲口们的**。

“这跟迷信沾不上边,党还说不信鬼神呢,可建城修桥,很多时候还不是得问风水大师?”他笑道。

“我偏不信。”吴醉音执迷不悟道。

“那是,咱吴大美人除了自己,还会相信谁呀?”嵇少康终于憋不住,趁机说上了一句话。

“少跟我在这驳嘴驳舌,再胡说八道,以后去有凤来仪消费,自己掏腰包。”吴醉音祭出杀手锏。

“别介,您大人有大量,甭跟小的一般见识。”嵇少康急忙低声下气,一副奴才相原形毕露。

一桌子人见了,都忍俊不禁,一开始还都忍着,到最后实在不行了,哄堂大笑,气氛相当的轻松。

萧云是个适应力极强的蟑螂式人物,不用什么过渡期,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小圈子,而那三位一开始还对他剑拔弩张的大少爷早就冰释前嫌了,还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是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的异类,跟他呆久了,会禁不住浮起这样的一幅画面:明月,淡云,雄关,古道,瘦马,才子,古琴。

酒过半旬,满桌的菜差不多消灭了大半,茅台也干掉了两瓶,这时候,从包间外进来了三个女生。

其中一个叫钱莹的,竟是省府秘书科科长任书生的女朋友,地道的南京人,背景不深,父母都是南京普通的公务员,长相尚属标致清秀,一头瀑布长发,但在吴醉音这个祸害人间的大妖精强烈对比下,就黯然失色了。她与任书生在政法大的时候相识,恋爱至今,感情稳定,差不多快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另外两个女孩是她在南京的高中同学,由于对高尔夫兴趣不大,她们疯跑到紫檀山脚下放风筝去了。

骆陨石见这些剩菜都凉了,并不打算开源节流,又叫服务员点了几个,煮法简单,很快就端上来,热气腾腾,香飘四溢,三个女孩也许是玩累饿扁了,来不及跟大伙多聊上几句,就埋头苦干,聚精会神地解决温饱问题。而花花公子嵇少康见有美女大驾光临,话匣子可算打开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遍布政治、经济、社会、历史、体育、娱乐各个领域,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令到除钱莹之外的另两个女生崇拜不已,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这个帅公子,好进行下一步的私人接触。

萧云则明智地选择了做缩头乌龟,不抛头露面,端着那杯茶浅浅品呷,偶尔跟旁边的吴醉音咬耳朵。

骆陨石敞开肚皮吃着新端上来一盘菜,忽然想起了什么,含糊不清道:“书生,那份文带来了么?”

正在跟钱莹窃窃私语的任书生一拍脑门,轻声道:“你不提醒,还差点忘了,搁在钱莹的挎包里呢。”

钱莹放下筷子,从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骆陨石,他接过去后,瞄了一眼标题,就随意放在一边。

“什么文件?”萧云好奇问了句,从省府秘书手里要过的文件,肯定非同一般。

“哦,是一份省里头的会议讲话稿,我想拿来过过目,学习学习。这种阅件一般只到市一级,镇领导要看,得管市府拿,我一个外来户,在市里没几个熟人,也懒得去攀亲认戚的,就让书生直接给我带来一份。”骆陨石轻声道,来春湾一年多了,除了上市里开会,很少跟宁州的高层走动,并不是傲慢不逊,只是他父亲千叮万嘱过,作为空降兵,不宜在地方上有过多过密的活动,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走过场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然这种裙带关系就会复杂化,剪不断理还乱。

“我能瞧瞧么?”萧云试探问道。

“拿去呗,反正又不是什么机密级文件。”骆陨石没有任何顾虑,就递给了他。

萧云转头望着任书生,他啥也没说,只是做了个“请”的动作,萧云笑笑,当仁不让地接了过来。

文件名字很长,《张至清副省长在江苏省第十二期市长(书记)城建专题研究班结业典礼上的讲话》。

萧云一目十行。

任书生吃了一根钱莹夹到碗里的青菜,送下一小口的茅台之后,干脆做起了讲解员:“这是张常务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的讲话,好像就上个礼拜吧,具体哪天我忘了,宁州方面来学习的是孔市长。与其他领导最大的不同是,张常务的讲话稿从来都是他亲自动笔写的,而且是手书,无以伦比的草书,写好之后才交由综合科进行润色,但我听综合科长在私底下讲过,凡是张常务交来的初稿,他没动过一个字,因为太完美了,找不出一丁点瑕疵。”

“讲话稿不是由你们秘书科负责么?”萧云看到半截,停下来问道,他对官场的了解,挈瓶之知。

“不是,秘书科只负责文件的往来,上行文、下行文、平行文这些,讲话稿由综合科负责。”他说道。

“长见识了。”萧云摸摸鼻子,第一次了解其中的门道,又继续低头快速浏览。

吴醉音见他一丝不苟得入迷,有些诧异,纤指撩撩发梢,问道:“萧云,你不会想从政吧?”

“如果机缘巧合,未尝不可。”萧云微微一笑,并没有抬头,差不多将文件里的所有内容融会贯通。

“真假的?”吴醉音更显得舌挢不下,萧云给她的感觉,永远都像一抹暖冬的阳光,慵懒得过分。

“谁不想鲤鱼跳龙门?”萧云轻笑道,对她语气中的疑神疑鬼无动于衷,已然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

“得了吧,就你那副好逸恶劳的纨绔作风,进到官场,也是了不长进马齿徒增的。”她撇撇嘴道。

“那也没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是铁饭碗,摔不破,吹不走,打不烂。”萧云终于看完,不到一分钟。

“鼠目寸光。”吴醉音轻骂了句,秋波妩媚,很好地将其中的那一瞥遗憾之色隐藏起来。没有远大抱负的男人,即便拥有一副好皮囊,也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她断然看不上,但她也远非一个尖酸刻薄的人,面对萧云近乎人穷智短的坦白,并没有到鄙弃不屑的地步,反而有种另类的淡淡欣赏,因为她懂得,一个面对你总是夸夸其谈的人,并不是自命不凡,他的内心恰好与他居功自傲的外表相反,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他的口出狂言,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的自愧不如罢了。

萧云笑而不语,将文件还给骆陨石之后,又跟左手边的任书生交流起官场心得来。

吴醉音虽然不用开车,但满脸桃红了,不敢再沾酒,叫过服务员也要了一杯茶,还特地嘱咐要普洱。

浓到微苦,她习惯这样的味道。

在女人面前,从不吝啬展现自我的嵇少康借酒壮胆,似乎越说越来劲,面对着那两个近若花痴状态的女人,讲得眉飞色舞,甚至将话题的魔爪延伸到了他这个圈子里头的奇闻佚事,骆陨石也懒得横加阻拦,任由其借题发挥,譬如几个企业老总的千金妒忌争宠,为了抢得一件限量版晚礼服,以至在拍卖酒会上大打出手,洋相尽出;譬如几个高官公子玩鹰走狗酒池肉林腻了,竟然秘密搞起了一场前无古人的空姐相亲会,吸引了两百多个靓丽空姐报名参加。

那两个女人平时很少接触到这种层次的人或事,乍听起来,新鲜无比,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这些事都是真的?”萧云在跟任书生聊天的同时,也不忘分点心,聆听一下嵇少康的演讲。

“不清楚,我也是在道听途说,少康是这方面的百事通。”任书生回答得很斯文,书生意气浓厚。

萧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很冒昧地打断了嵇少康的讲述,问道:“少康,你的圈子有多广?”

嵇少康对黄老爷子的干孙子不敢怠慢,撇下两个女人,回答道:“还行吧,长三角一带朋友挺多。”

“上海的朋友多么?”萧云又问了一句,突兀得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多,只有几个,不过背景还算深的。”嵇少康如实答道,猜不着这个年轻人的重点所在。

萧云摸摸下巴,修长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隔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嵇少康一惊,见他神情凝重,也不知不觉收起浮躁,严肃起来,问道:“谁?”

萧云微微眯起双眸,终于有了一些令女人着迷的所谓厚黑城府,缓缓说出三个字:“车泰来。”

――――――

夜,有月。

一间温馨的小屋,孤零零暖融融亮起一盏台灯,柔和的灯光涣散了黑暗,也陶醉了人的心。

窗边的一张矮桌旁,两个人对面而坐,一大一小,大的一貌倾城,小的出水芙蓉,正下象棋。

这是她们的第十局,刚刚结束,小的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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