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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善接过周氏递上的欠条一看,见其上字虽写得歪歪扭扭,不甚美观,但的确将事情写得明明白白,‘某年某月某日,周根容欠沈恒季善夫妇九十两银子,分期归还,直至还完为止’。
    右下角也果然落了周氏的名字和手印,旁边还有季莲花的名字,看笔迹比周氏的还要不如,也就勉强认得出是‘季莲花’三个字,还有个比周氏的手印略小些的手印,不用说也是季莲花的了。
    季善忙道:“娘您这是干什么,自家人还写什么欠条呢,况接莲花儿到您身边也没用到五十两银子,是四十两,拢共只有一百两,不是一百一十两哈,所以您……”
    话没说完,已让周氏打断了,“善善你先听我说。焕生给那个野女人的五两银子,还有给里长买礼物打点的银子,都是因为要接莲花儿才产生的,自然也该我出这个钱儿。就这样我已经占了你和姑爷的便宜了,本来焕生跑前跑后的辛苦,该我打赏他的,可我实在没那个钱儿了,只好厚着脸皮蹭你们的。”
    “再就是这么大笔银子,就算是府城的普通人家,又有几家拿得出来的?多少人家遇上了急事儿救命事儿,连借银子都没处借去呢,你能借给我,还不收我利钱,我已经很知足,你也已经够对不起我了,都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母女之间自然也该一样;何况这银子也不只是我借你的,还有莲花儿借你的,就更得算清楚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只管把这欠条收好便是了。”
    周氏说完,又与季莲花道:“你也跟你大姐说几句话儿吧。”
    季莲花便也道:“大姐,这银子娘和我本来就该还的,您对我们也够好了。要不是您,我这辈子怕是连天泉都可能没机会去一次,指不定还、还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胡乱嫁了,将来过的日子只怕比当初娘过的还糟,更别提如今还来了府城见大世面了,我心里已经很感激您……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挣银子还给您,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娘,好好报答您的。”
    虽然四十两银子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得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那么多银子,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但娘说得也对,欠了钱就该还,尤其大姐跟她们还不是亲生的,还早被爹卖了,其实与他们全家都再没有任何关系的,就更得哪怕还上十年二十年的也要还了,那她且慢慢努力,慢慢来吧。
    母女两个话说到这个地步,季善还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好吧,那我就先把这欠条收下了,不过娘你们千万别着急,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还便是,我又不等着用,可不能因为一心想着还钱,就苛刻自己才是。”
    周氏这才笑了,“放心,我们不会苛刻自己的,这吃住都在店里,连衣裳都统一要发的,我们本来也没多少用钱的地方,善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季善笑着“嗯”了一声,“这倒是,不过您该花的还是要花哈。”说着指了欠条的右下角,“这字儿是莲花儿写的吗?”
    周氏不好意思道:“是我这两日教她认和写的,想着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名字她总要先会认会写。我本来写得就不好,她写得就更不好了,善善你别笑啊。”
    季莲花也脸红了,“大姐,我、我之前从来没写过字,以后一定好好学……”
    季善忙笑道:“我不是要说你,我是想表扬你,才两日功夫,就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真是能干,看来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比娘认的字儿多,比娘写的字儿好了。”
    周氏忙道:“那才好呢,本来我年纪大了,就学什么都慢,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连你大姐都这么说,这下你总信了娘的话儿,学认字写字根本就不难,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超过我了吧?”
    季莲花被季善表扬了也有些兴奋,迟疑道:“大姐,我、我真的能行吗?可我真觉得认字写字好难,转头就忘记那是什么字儿了,写时笔更是不听我使唤,怎么都写不直,总是弯弯曲曲的,不想把纸弄脏了,就是弄坏了……”
    季善点头道:“你当然能行,谁开始认字写字时都跟你是一样的,我当初刚跟相公学时也一样,要不老话怎么会说‘万事开头难’呢?你们写字的笔墨纸也都是最便宜,为了能节约成本,当然容易坏容易脏,不怪你。只要你肯学,不怕苦不放弃,肯定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回报的,你不信试试就知道了。”
    顿了顿,“对了,我听说你这两日还跟着娘在学打算盘,学得怎么样了?”
    季莲花脸上的兴奋与斗志一下子都消失了,苦着脸道:“太难了,打算盘比认字写字还难,我根本看不清娘和大家伙儿的手指是怎么动的,也看不懂那些算盘珠子都是什么意思,真的太难了,我肯定学不会的……不过大姐放心,我也会努力学的,就不信大家都能学会,就我不能了,我又不比大家少什么!”
    季善见她让周氏一看,立时便改了口,莞尔道:“嗯,你有这个心就好,那慢慢儿来吧,谁都不是生来就会的,等你再学上一段时间,找到窍门了,自然就知道的确没什么难的了。”
    周氏跟着道:“可不是,我一开始也觉得要命了,后来入门了就发现,原来还挺有趣,每次算对了账心里也很满足,比每个月发银子时的满足少不了多少呢。”
    季善笑道:“这便是学习的乐趣了。那娘的意思,是就让莲花儿待在店里边学习边做工了?莲花儿你自己的,又是怎么想的?我本来打算给你找个女子学堂的,可听说府城压根儿没有,得去省城才有,里面的学生还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周氏不等她说完,已忙道:“善善你千万别弄那什么女子学堂,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莲花儿肯定适应不了的,咱们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天生就是两样人,就跟一群凤凰里忽然混了只山鸡,肯定凤凰也受不了,山鸡也受不了。况那得多少银子啊,还是就让她待在店里吧,店里什么都能学到,指不定比那什么女子学堂还有用呢!”
    季莲花也忙忙道:“大姐我不去,我就跟娘在一起,这里挺好的,我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想去。您放心,我会好好学认字打算盘,也会好好做工的,您真的别送我走,我真的不想跟娘和您分开,我害怕……”
    说着都要哭了,满脸都是慌乱与惊恐,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肯定会笑话儿她,欺负她的,她真的不敢去啊!
    季善见她脸都白了,忙笑道:“你别急,我也没说一定要送你去啊,就是先征求一下娘和你自己的意见。既然你们都说留在店里挺好,那就先留一段时间看看吧。我方才也跟叶大掌柜聊了聊这事儿,听他的意思,莲花儿学东西还挺快,说话做事也利索,比娘当初强出不少,也是建议我让莲花儿就在店里先留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像娘一样进步巨大呢。”
    周氏与季莲花闻言,这才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善善你放心,我会好生监督莲花儿,尽量都我先教她,不让她给大掌柜和大家伙儿添额外的麻烦的。大掌柜之前说回头要给她算工钱,我也说先不敢领,能供她吃住,让她跟着大家伙儿学已经够好了。”
    季善“嗯”了一声,“第一个月的确不该领工钱,大掌柜肯定得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一样,才能服众,娘这样说是对的。应当快上客人了,你们收拾一下便去忙吧,我也还有事儿去与大掌柜商量。”
    周氏忙道:“等一下善善,我还没给你银子呢,可不能只口头还债,天下搁哪儿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从枕头下拿了个荷包出来,递给季善,“里面是二十两,有银子也有铜板,我本来是打算去换成银票后,再给善善你的,没想到你今儿就来了,那只能回头你自己去换一下了啊。你点一点吧。”
    季善忙道:“还点什么点呢,难道您还会糊弄我不成?方才说了那么多,那我就收下了啊,不过娘把银子全给了我,您和莲花儿还有的花吗,不然好歹还是留些吧?”
    周氏忙摆手,“我还留了几百钱的,足够撑到下次发工钱了,你就别担心了。”
    季善这才把银子收了,“那你们换衣裳吧,我先去前边儿了啊。”
    出了母女两个的房门,去了前边儿。
    余下周氏一边换衣裳,一边低声与季莲花道:“你别怪娘与你姐姐算得那么清,她如今有自己的一家人了,哪怕你大姐夫再好性儿,我们也不能仗着人家好性儿,就得了好还想更好。换了旁人,过年能给咱们送那么多吃的喝的用的,这回来清溪的吃住车费,能直接都包了,压根儿不与咱们计较吗?我们已经占了他们天大的便宜了。”
    季莲花忙道:“娘都跟我说过那么多次了,只管放心吧,我心里真的都明白……大姐她便是不管我们任何人,又有谁能说她的不是?”
    周氏点头,“正是这话,从你那个狠心烂肝的爹把她卖了那一日起,她就再不欠我们什么了。倒是你,方才跟我到处去逛了逛,知道府城好在哪里了,我一点儿没骗你吧?”
    “嗯。”季莲花忙点头,“娘何止没骗我,府城比娘说的还要好十倍。什么东西都有的卖,卖得竟比清溪还便宜,还那么多车,到处也那么干净,难怪娘说您刚来府城第一天,就在想什么时候要是能带了我和弟弟也来府城瞧一瞧该多好?我现在也特别想弟弟能来瞧一瞧了。”
    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娘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认字打算盘,将来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您,也绝不会跟那些人一样的!”
    至于‘那些人’是哪些人,她并没有说,但足够周氏明白她的意思了,欣慰的点了点头:“嗯,你有这个志气就对了,那我们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走吧,干活儿去了……”
    母女两个便也出了房门,往后厨帮忙去了。
    季善在飘香用过午饭,又听叶大掌柜报了一回腊月和正月的账,眼见时辰不早,方在再次谢了叶大掌柜这阵子的辛苦,再次托了他多为季莲花费心后,带着青梅出了飘香,准备回家去。
    周氏却追了出来,“善善,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儿想说。欠条的事,你真的千万要每一两银子都与我们对硬,别想着什么都是一家人,回头就不与我们计较了,或着以其他的方式补给我们,那我巴巴的弄欠条还有什么意义?我还罢了,活了快四十年,虽没什么本事,该懂的道理还是懂的;莲花儿却正是倒懂事不懂事的年纪,以前就被那对母子给教歪了,好容易这一年来懂事些了,要是不好生教养着,指不定又要歪。”
    “我可不想辛苦一场,把她养得什么都理所当然,尤其不能对你理所当然。所以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要与她说,你再有也是你的,与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想要有,那就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必须靠自己的双手自己去挣来!还望善善你能明白我的心,与我配合一下,如今不对她严厉一些,将来等现实对她更严厉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季善等周氏说完了,才笑道:“我上午就猜到娘的苦心了,所以才收了欠条的。不怪叶老说就是要让莲花儿跟在您身边,才能真正学到东西,学会做人呢,都知道近朱者赤,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嘛。行,我会与你们对硬的,宁愿莲花儿现在抱怨我们苛刻,也好在她将来真吃了亏,再抱怨我们。不过娘还是不能苦了自己才是,不然我知道了可是要不高兴的。”
    心里对周氏越发的敬重了。
    虽然她认真说来是没多少见识没多少本事,可她的进步她的品行,是多少有本事有见识的人及得上的?
    周氏忙笑道:“听善善你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我也不会苦了自己的,你也放心吧。对了善善,姑爷那儿可有适合刚认字的人看的书?我认识的字到底还是不够多,写得更是不好,就想着若能有一本书我和莲花儿时时都能看,肯定进步也能大些,总不能老是麻烦大小掌柜吧?”
    季善立时决定就算沈恒没有合适的书,她也要现给她们买去。
    笑道:“肯定有的,等我回去找一找,回头让焕生或是青梅给娘送来啊。再送些笔墨纸的来,好让莲花儿多认多写,这才两日功夫呢,她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没准儿还真是个念书的好材料呢!”
    周氏笑道:“她哪是那块料,是我这两日得了闲就教她认,晚间还要在灯下教她写到二更天,才勉强写得能认出是什么字儿,为的也是好让她在欠条上签自己的名字。我本来一开始只想签我的,后来一想,不让她自己写上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手印,她就没有那种真实感和紧迫感,现在看来,还是很有用的。”
    季善不由赞道:“娘真是想得周全,以后莲花儿肯定会感激您,感激老天爷给了她一个这么好的娘。好了,您快回去歇一会儿,我也回去了,过两日得了闲,再来瞧你们啊。”
    “那你快回去吧,只管忙你的正事儿,别担心我们,我们好着呢……”
    母女两个遂作了别,一个回了店里,一个则到巷口叫了马车,一路回了家去。
    晚间沈恒回家后,季善便把欠条的事儿与他说了,末了感叹道:“我娘也就是命不好,生在了周家,又嫁了季家,要是能生在个家境好些,也疼女儿些的人家,指不定还真能干出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事业来呢!”
    沈恒听了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岳母就算生在了周家嫁到了季家又如何,难道就不能一样干出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事业来了?”
    说得季善自失一笑,“是哈,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抱怨命不好,才会怨天尤人呢,倒是我着相了,我娘如今不也挺好的。”
    沈恒笑道:“不过岳母教养孩子倒真是有一手,不怪能养出善善你这样的女儿来,若莲花儿过阵子便能宛如脱胎换骨,那将来咱们的孩子就真可以放心让岳母替我们带了。”
    “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别什么都指着家里老人,尤其是你,我负责生,你就得负责带才成,可别给我想着什么‘抱孙不抱子’啊。”
    “是是是夫人,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早记住了,现在的关键在于,你倒是先给我生个孩子,我才好带啊……”
    夫妻两个说笑磨牙了一回,才在灯下各拿了一本书,各自看起来,屋外虽寒风呼呼,屋里却是一片的温暖与安宁。
    之后几日,季善又去府衙跟罗晨曦做了两次伴儿,帮着张罗了一些琐事,正月便过完,进入了二月,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范妈妈忽然再次登门。
    同来的除了大半马车各色礼品,还有一位年轻的贵公子,经范妈妈一番介绍,季善才知道了对方是原主的亲生大哥、阜阳侯府的二爷裴钦。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质地上乘,裁剪精良长袍,外罩黑狐大氅的“豪门霸总”对自己明显一脸的冷淡,也不知是天生高冷矜贵,毕竟侯门贵公子呢,当然有冷傲的资本;不然就是与自己初次见面,实在不熟悉的缘故?还是因为骨子里便不喜欢自己这个不识抬举的所谓亲生妹妹呢?
    季善当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却贴人家的冷板凳儿。
    待范妈妈介绍完,淡笑着给裴钦行了个礼,便道:“外子这会儿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小丫鬟,实在不方便请外男进门,只能委屈裴二爷去马车上,或是去别的地方稍等一会儿,等外子回来后,再请裴二爷屋里奉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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