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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晚了。明成不愿跟着,他只有自己去父亲家。也不知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铁将军把门。他就下楼找了处树荫等待,估计父亲是出去买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听转角处传来熟悉又不熟悉的笑语,不一会儿,见父亲骑着一辆小三轮车从转弯处出来,车上放着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两腿小跑似的跟着,却还是能与苏大强说说笑笑。明哲见蔡根花两个多月保姆做下来,太阳晒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脸竟然白了许多,脸颊也丰润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见她时候年轻了几岁。

明哲记忆中,父亲似乎从来没那么欢笑过,说话声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车库门前的号叫,从没那么响亮过,看来父亲现在过得不错。明哲心中一时有点矛盾,两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了好久,一直等到他们接近,看到他,欢声笑语戛然而止。这令明哲感觉其中很是有鬼,隐隐生出一丝担心。

明哲帮父亲把三轮自行车推进车库,与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楼。看看那么少的菜,明哲忍不住问:“这些够吃吗?”

苏大强笑嘻嘻地道:“够吃够吃,冰箱里还有。”

说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台果然没法放在厨房,最后不得不放在客厅里的硕大西门子零度冰箱,整个夏天,那玩意儿肯定对客厅温度的居高不下居功至伟。明哲进门拉开冰箱,却见父亲紧着要买的冰箱压根儿没通电,估计是为了省电。室温的冰箱里有的也就几只鸡蛋。

而让明哲暗叹的是,父亲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购菜清单让明哲给他报销。更让明哲差点叹岀声来的,是清单所列,比之今天父亲准备大宴儿子所买的实物更丰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样不知五谷的小资,他看着最后三天购入的四只各一斤多的鸡腿,一条活鲈鱼,一只鱼头,两条合一斤多的鲫鱼,一斤多点的活对虾,三斤多的猪后腿肉,两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种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里的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摇头。但他慎重起见,还是问了一句:“爸,这几天来客人?”

“没,没人来。”苏大强的站姿一如他以前买了书到校长那儿签名报销时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辙。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动一下,但什么都说不出来,难道让他当着蔡根花指责父亲造假?他看着父亲貌似单纯的笑,胃里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真不幸被吴非言中了,吴非说“估计你老爸拿出来的账单得让你啼笑皆非”,果然,父亲很不争气,连造假都造得没一点幽默,天下最可恨的是漏洞百出的陷阱。当年妈不知怎么忍受过来。想到那份传真,明哲心中如骨鲠在喉,对这个父亲实在有点打不起精神。但他不准备与父亲说明玉传真的事,父亲也是可怜的,算了,别刺激父亲,他真怕又听到父亲的号叫,他没明玉强硬,可他也对父亲心中感受大变。

明哲不与父亲多说,走进厨房交给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块钱,直接打发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内留下父子俩,明哲才回来搬椅子放到父亲屁股后面,按父亲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将账单递回给父亲。“爸,这份账单,两个月合计四千多点。你跟我说实话,挤去水分,你的实际消费是多少?”

苏大强一听,两只耳朵红了,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儿子,可还是吞吞吐吐地道:“没水分,一点没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亲往好里想,将脏水泼给外人,试探着问:“是不是平时爸自己不去菜场,由保姆去买菜,她报多少你记多少?”

苏大强如逢大赦,忙顺着道:“是是是,平时我不去菜场,你要来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亲这话是真是假,总觉得假的成分占多数,他不想把父亲往坏里想,可偏偏父亲做出来的事诱导着他非往坏里想不可。他指着账单,看着父亲道:“爸,看来蔡根花有问题。账单上这么多菜,你们两个人吃不了,你冰箱又没通电用,菜去哪了?等下我找蔡根花谈谈,不行就让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们不能找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做保姆。”

苏大强一听急得手足无措,汗流浃背。他从来是不会放心让蔡根花一个人去买菜的,买菜时候问价交钱都是他亲自经手,绝不假手他人。他确实做了假账,想从明哲那儿多掏一点钱出来,反正儿子挣的是美金,钱多,也不会在乎那一块两块人民币。他也准备好了接受明哲的严厉询问,大不了一声不响就是,儿子总不会学老婆那样对他严刑逼供。但他没想到,儿子有怀疑没逼供,却怪罪到蔡根花头上,声言要开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却越想不出该说什么,憋岀一头大汗之后才冒岀一句话:“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着父亲的可怜样子,不忍心,可为了事实,他只有坚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诚实,还是不能留的。回头我会与表姑解释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误会。”

苏大强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蔡根花怎么能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当家做男人的感觉;有生第一次获得别人的尊重甚至顺从,他说东蔡根花不会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说话的时候不用看人脸色可以自由发挥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别人实心实意地艳羡着崇拜着只因为他会熟练操作电脑,为此他高兴得都快睡不着,有意在电脑面前晃来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几乎不识字的蔡根花的敬仰。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键盘上码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简单的日记,后来则是一篇篇的读书笔记。写完读给蔡根花听,直把蔡根花忽悠晕了才心满意足,以后蔡根花就一直追着他喊“苏老师”。蔡根花如果走了,他还往哪儿去找那么合意的人?往哪儿去找这种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层面的快乐?可他越急越没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只有扯着衣襟抹眼泪。

看到父亲的眼泪,明哲慌了,不敢再问,怕逼得父亲眼泪之后还有更大动作,“爸,你别哭,别哭。”但明哲还是狐疑地看着那么委屈的父亲问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负你了?”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苏大强忙哽咽着道:“没,小蔡很好,没欺负我。”

明哲只有好言好语安慰了父亲几句,与父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实在无话可说了,准备去一趟明玉家。电话她不接,见面总不会赶他走吧。

到门口才看见门后放着的钢丝床好像使用过,他上次走之前钢丝床由他亲自收起,不是那样包装。他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来过?还过了夜?”

“上周小蔡儿子过来城里玩几天。”

小蔡的儿子?“难得他上来,陪他四处转转没有?”

“有啊。”说起这个话题,苏大强有了精神,“我帮他租辆自行车,我带着他走了好几个地方。”当时蔡根花的儿子直赞苏大叔见多识广,苏大强在赞美声中心旷神怡,说话更是引经据典,听得蔡根花的儿子当他是老学究。

明哲回忆不出来父亲究竟有没有带着他玩过,似乎是从来没有。再想起上周果然有大量买入新鲜鱼虾的记录,比他今天来面对的菜单还丰富,原来是热情招待了人家的儿子,老爸可真是大公无私啊。他愣了会儿,才有点赌气地道:“以后注意点身体,这天气不适合你做太多户外运动。我出去会儿。”说完就走了。

父亲对他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又偏很纯洁地说了,明哲出门后直觉得灰心丧气,不知道他这样对父亲,究竟是不是有什么路线性方向性之类的错误。妈当年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开始本来就没好心情,在父亲这儿打个转,更是心中什么滋味都没有。

明哲恍惚中见到自己胸腹鼓胀一放一收犹如青蛙。中午快吃饭时候他也懒得再打电话要明成过来了,他都看着老爸不顺眼,何况本来就与父亲很有心结的明成。再说,再加一个明成,还不把父亲给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了。

找到他曾经一游的明玉家,果然没人。所谓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里鬼影子都看不见的人。于是明哲打车过去明玉的公司。这地址,还是他今早从明成嘴里抠出来的。明成虽然不情不愿的,甚至还假装打呼噜装睡,可还是被他抠出来了。想到这儿,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个,瞧瞧,就跟散沙一样。

不出所料,明玉这个工作狂的车子就在他们公司大楼底下车库,这辆车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还是别上楼去打扰明玉,家里人找上公司总是不美。他站在车头给明玉发条短信,告诉明玉“我在车库你的车子旁边,能不能下来见一个面”。

明玉看着短信欲哭无泪,追求她的人怎么都没法做到如此步步紧逼?反而是她来不及躲开的苏家人怎么总阴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点的如“出差”,恶毒点的如“建议你对比苏家三男丁的na”,厚道点的如“请回家”,可最终明玉什么回信都没给,翻一个白眼继续做事。真烦,这个苏明哲真是烦透了。对于舅舅这种人,她可以下手阴狠毒辣,对于滥好人大哥,她该怎么办?明玉心头阵阵的火。

但看了会儿报表,眼前的数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开手机发短信给明哲,“我亲情概念在前二十年全部被苏家人销蚀光了,我也已经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过去上面。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乐,请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打扰我,脱离苏家我更能找到属于我的快乐。谢谢。”她希望大哥能明白,并不是什么血缘疑问让她生出离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苏家的黑暗回忆里打发未来宝贵光阴。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边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动,转发给了明成。两兄弟都看出,明玉说的是大实话,虽然这大实话有点不中听。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条短信,“回家,别强求。”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前想到两个多月前明玉已经不回复电话短信,因为家史才上论坛,可见她早有去意,这种去意被她从父亲那儿得来的父母过往给加强了。想到他求明玉去医院看明成,她没回电,只电话问了一下舅舅有关苏明成的伤势,大概只有明成快死了她才会人道出手。想到吴非现在寄宝宝照片给明玉也不见她回邮。再想到明玉现在的身份和物质条件。苏家能提供她什么?除了痛苦的记忆,和未来无穷的麻烦,她能从苏家得到什么?他找上门真的是给明玉制造麻烦妨碍快乐吗?还有,他求明玉帮忙去医院探望几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坚定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实可能真的如此,他发现,他力不从心。或许,桥归桥,路归路还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说明玉脱离苏家在她自己的工作范围叱咤风云,单看爸,爸与蔡根花一起买菜回来的时候才是笑得真欢喜,笑得像个正常人。爸也是被苏家这个框子套死了,如果爸有明玉的能力,估计也会对他这个儿子大号一声,“苏明哲你滚远点不许来烦我”。

明哲感觉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个电话把明哲从明玉车前拉开。明成不想见舅舅,就去银行取了钱交给大哥,由大哥去交给舅舅。在取钱的银行里,明成又交给明哲一张转账的银行电脑单据,说他把这些钱打进爸付按揭的银行账户里,请大哥帮忙去爸办按揭的银行把房款完全结清。明哲看着明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家伙终于开窍懂事了。可他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说不出做不出别的。

走出银行,明哲跟明成说起爸菜金假账的事。明成一听就是一声冷笑:“大哥,你以为爸不声不响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妈管着没能力造反使不起坏。现在没人管他,他膨胀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能力所及,谁最容易被他顺手抓住谁倒霉。可怜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为妈是恶妇,你前阵子还信他的话差点把家史写成控诉妈的大字报。”

明哲脸一红,“虽然现在知道爸是怎样一个人,可是他好歹是爸”

“这话你可不能跟爸说,你说了,爸会认准你。你看看他对老三说的都是些什么?有男人这么在儿女面前说混账话的吗?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点,你挣的钱全给他他也不会记你的情,你还是把钱拿回家照顾老婆孩子吧。”

明哲叹息:“难怪明玉不肯答应回苏家,这样的爸,我都怕他。唉,我没太多奢望,我只想,一个家像一个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饭。可怎么这么难。”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为大家还会因你而变?比如我和老三,那是注定不可能说话了。昨晚我没说,妈和老三对立成那样,那是老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样的性格,你能改变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着被爸捏着耍吧。你现在难道还不觉得,妈以前这么对爸,是被爸逼出来的吗?还有老三,妈辛苦维持一个家,还要在外面工作上争脸,她要强,丈夫又不顶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总有个女儿与她作对,妈还能不冷了心?大哥,这点你考虑到没有?你别忽视强者受的苦。”

明哲见只要是明成昨晚答应的,明成今天立马做到,可见明成听得进他说的话,所以他更要把明玉与妈多年的矛盾给明成分析清楚:“爸当时是成年人,他和妈的相处,是性格使然,也是那时候的社会环境必然,而且,我们也不便置评。但明玉的事你不能这么理解,她生下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未来性格发展成什么样子,全看大人的态度。妈妈那时候是强势者,妈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妈为主,和我这当大哥的漠不关心为辅,多种原因结合迫使她变得具有攻击性。责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为爱妈就否认明玉。至于后来,妈越来越衰老,明玉越来越强,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么像妈,两人针尖对麦芒,越对越成死结,对局面的掌控才转向明玉主动。明成,你记忆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问题根源,明玉确实不讲道理。我出国的时候明玉还没成年,我印象中明玉还强不过妈。这次因为整理家史,我与吴非两个讨论来讨论去,用吴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妈和明玉的关系,我们得出妈重男轻女这条脉络,昨天才知有更深层次原因,那就更对了。明成你看有没有道理。”

明成现在挺能听得进明哲的话,对于明哲看来很是痛心的言论,他愿意考虑。说来,也得承认,幼小时候只有妈欺负明玉,哪有明玉欺负妈的可能。但他依然有点不愿承认妈在明玉养育方面有错这一事实,在吸了半天闷烟后,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明玉像妈?妈做事有那么歹毒吗?”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并不歹毒。她跟妈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张嘴也不饶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她不动手脚,只动坏脑子。”

明哲听了不由一声笑,明成说出来总比不说好,“吴非有次说,算算年龄,妈更年期的时候明玉正好逆反,两人久而久之扭成一个死结。再加昨天你给我看的传真,还有你也应该知道,家里没供明玉上大学,任她打工自生自灭,换谁都会与家有隔阂。说严重点,明玉可以说是被逼出家门的。明玉那条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对她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记的过去。唉,我虽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还是没法接受她不肯回苏家的事实。不过硬拉她坐一起吃顿饭暂时是不可能了,我们做哥哥的细水长流吧。”

衣冠楚楚的两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银行门口的阴影里沉默,明成滋滋地吸烟。明成沉默半天,心里总不能放下明玉当初把他送进牢里关两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罢了。可是又不忍心让好心的大哥难过,不能一口拒绝,只好打岔,“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两千多,再加你已经帮他解决保姆工资,他的收入足够生活,你不用太过操心,你的钱还是留着,以后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时候很多。而且,现在我把他房款全结了,他没大笔花销的可能,还有妈的丧葬费他都独吞了,葬礼都是我们岀的钱,他不缺钱,他只是吝啬,你再多给他钱都没用。”

明哲没想到明成反而会回到第一个议题的答案上来,心知明成心中对明玉的疙瘩暂时是难以化开了。他也不能强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说了那么多,明成回头夜深人静时能好好想想。“好吧,我带着钱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饭,吃多点。只是,你现在吸烟这么凶,对身体不好。”

明成勉强笑笑:“没办法,应酬时候不吸烟不好说话。”

明哲只有又搬出妈,“还是戒了吧,妈要是在,看见你吸烟还不打你个大后脑勺。妈一辈子最讨厌人吸烟。”

明成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将吸了一半的掐灭,勉强笑道:“这几天心里堵得慌,就让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汇两千美元回来,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这次翻看爸的记账本没发现有这笔进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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