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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辰早就知道路非这个人的存在。

路非是辛笛、辛辰的学长,也一直是所在小学到高中的风云人物。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毕竟他们上的学校是本地重点,除了成绩优秀考试进去的之外,其他孩子多半有关系或者家里有背景,而路非的家庭十分低调,知道他父亲的人并不多。

路非成绩出众自不必说,他从小开始学小提琴,同时还是省里的国际象棋少年组冠军。他俊秀挺拔,而且从来斯文内敛,一举一动都透着家教严格的影子。学校里太多因为自恃家境好而骄纵的孩子,像路非这样的学生,自然是老师的骄傲。

只是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很少会去注意比自己小4岁、低好几个年级的女孩子,哪怕她长得漂亮。

两人正式认识,是在辛辰14岁那年的暑假。

辛辰读小学六年级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了,而辛开宇所在的国企不景气,他开始辞职下海做点小生意。他始终是个聪明却贪玩、定不下心做事的男人,有时赚有时赔。赚钱时他是这个城市最早用上手机的那批人,还会带女儿和侄女去市内最高级的餐馆吃大餐,去商场买衣服;赔钱时他连生活费也会紧张,只好接受他哥哥的悄悄接济。

辛辰再次在大伯的安排下,和堂姐一样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她开始长期在脖子上挂钥匙,时常会独自在家。逢到假期,她大伯会接她过来和辛笛住,免得她一个人没人照管,三餐只能在附近小餐馆里打发。

姐妹俩一直相处得很亲密,尤其辛笛,受着母亲李馨严格的管束,放学后按时回家,除了从小就认识的路非,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玩伴。她生性大方,也喜欢辛辰,愿意把房间、零食和书通通跟堂妹分享。

路非那年高中毕业,考上了本地一所名校的国际金融专业,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升到省里担任要职,辛开明不再担任他的秘书后,改任本市某区的领导职务,仕途也算是顺利。

马上升高三的辛笛和大多数特长突出的孩子一样,偏科厉害,数学成绩很拿不出手,虽然早就决定了参加美术联考,但要考上好的学校,文化课分数也不能太难看。那个假期,她的朋友路非自告奋勇,来她家帮她补习功课。

有人重重敲门,路非去开门,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额头上有一点亮晶晶的汗水,左手拿个冰激凌正往嘴里送,右手还拿了个没开封的冰激凌,看到他开门,不免一怔,冰激凌在嘴唇上方留下一个印迹。她粉红的舌尖灵活地探出,舔去那一点巧克力,随即绕过他进门,将没开封的那个冰激凌递给辛笛,“笛子快吃,要化了,好热啊。”

辛笛正被数学弄得头疼,丢下笔接过去马上大吃起来。辛辰看向路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不然就多买一个了。”

路非早在学校见过辛辰,也知道她是辛笛的堂妹,不过毕竟低了好几个年级,之前没有说过话。学校里到处都是活泼漂亮的女生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对她没什么印象,“谢谢,我不吃这个。”

辛辰撇了一下嘴,显然觉得这个回答很没趣,她转头跟辛笛说:“笛子,我待会儿去书店买书,你陪我去好吗?刚才有人跟踪我。”

辛笛觉得自己简直枉当了17岁少女,竟然没见识过男生的跟踪,实在丢脸,“哪个班的小男生?你直接叫他滚蛋呗,跟什么跟。”

这个粗鲁的回答惹得路非皱眉,然而辛辰摇摇头,“不是男同学,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的,我怕是我爸爸惹的风流债。”

这句话比辛笛的粗鲁还要让路非不以为然,可是辛辰根本不看他,歪到沙发上,拿起电话打辛开宇的手机,开始了一场让路非更加惊奇的对话,“爸爸,上次我给你剪下来的报纸你到底好好看了没?就是那个某女人和情人因爱生恨,拿硫酸去毁了情人女儿容的报道。”

辛开宇大笑,“看了看了,印象深刻,女人偏执起来真可怕,辰子,你可不要做这样的傻瓜。”

“还来教训我,我告诉过你千万别招惹那样的女人,我怕被人泼硫酸啊。”

“乱讲,我是那种笨男人吗?”

“应该不是,不过今天我回去拿衣服,从家里出来就一直有个女人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好奇怪,你最近没有和谁闹过分手吧?”

辛开宇有点警惕了,想了想,还真不敢确定,“这两天你别一个人出门,就待在大伯家里,我大后天就回来了。”

“我还有参考书没买呢,难道得在家里坐牢?”辛辰嘟起嘴不依,“爸,你快点回好不好?”

“好好好,我尽量提前,行了吧?辰子你可千万别乱跑,机灵着点。”

辛笛早听习惯了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语气,可是对内容也大起了兴趣,她对小叔叔丰富的私生活有孩子气的好奇,等辛辰放下电话马上问:“真的是小叔叔的旧情人跟踪你吗,辰子?”

“没见过的女人,我不认识。”辛辰耸耸肩,浑不在意,“等我爸回来就知道了。”

“我们一块出去看看吧。”辛笛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这会儿好奇心大动,哪里按捺得住,“我们拿上阳伞,离得远一点,应该没问题的。”

路非完全不赞成这样没事找事,可是他自知劝不住辛笛的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们去面对在他看来哪怕是子虚乌有的所谓旧情人和硫酸之类,只好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出去。

外面阳光炽烈,院子里那两株合欢树正值花期,满树都是半红半白丝缕状的花盛放着,辛辰止住脚步,仰头看着合欢花,“真香,闻到没有,笛子?”

经她一说,路非注意到,空气中的确有不易察觉的清香,可是辛笛现在一心想的是神秘女人,只催促她:“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花,快点,也许她已经走了。”

出了院子,不用辛辰指,路非和辛笛也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这边。

辛笛先分析她的打扮,得出结论:白色半高跟系带凉鞋,黄色连衣裙飘逸的裙摆及膝,应该是真丝质地,剪裁合身,很衬这女人纤细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虽然戴着太阳镜,也能看出相貌秀丽,是个美人,看来小叔叔的品位真是不俗。

辛辰却只扫了一眼,并不细看,拉着辛笛的手示意她走。他们三人一块走向书店,那女人则一直跟在后面。

再转过一个路口,路非断定,辛辰没有弄错,这女人确实是在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继续下去了,示意两个女孩子站开一点,转身等着,那女人疾步跟上来,几乎和他撞上。他冷静地打量她,“请问您跟着我们干什么?”

她愕然,随即看向他身后的辛辰,辛笛连忙叫:“路非,退后一点啊。”

路非没动,面前的女人身形单薄,只拿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皮包,显然不可能携带辛辰臆测的硫酸之类。她的视线越过路非,直接看向辛辰。

“辛辰,我想和你谈谈。”

辛辰并不诧异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只笑着摇头,“我不掺和你们大人的事,你要谈就去和我爸爸谈,他出差快回了,以后别跟着我。”

那女人皱眉,“我不想见你爸爸,辛辰。”她取下太阳镜,凝视辛辰微微一笑,“我只想见见你。”

辛辰正要说话,辛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从小学美术,画过无数张人像素描写生,对于细节十分敏感,一眼看出了眼前的女人大概30岁出头,固然是风姿楚楚的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和辛辰在外貌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辛辰总体来说眉目长得很像她的父亲辛开宇,两道漆黑的眉毛让她精致的面孔有了几分英气,可是她和面前这相貌柔媚的女人一样,有相同的美人尖、发际线和眼神,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人微笑之际,左颊上那个酒窝的位置一模一样,辛笛被自己的发现吓得心跳加快了。

“你是谁?”路非冷冷地问,“不说清楚,我们谁也不会跟你说话,而且会报警。”

“我是你妈妈,辛辰。”

接下来一阵沉默,路非和辛笛惊呆了,而辛辰只上下打量她,竟然保持着平静。

辛笛并不清楚辛辰的身世,她的非婚生身份和不详的母亲是辛开明夫妇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的禁忌话题,可是尽管辛笛从来没见过小婶婶,也知道辛辰不可能生下来就没妈妈。

她担心堂妹受刺激,连忙说:“阿姨,请你和我小叔叔确认以后再说吧,没人会喜欢这样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说是自己母亲的。”

那女人并不理会她,只对着辛辰,“辛辰,你今年14岁,你的生日是1月24日,你出生那天下着小雪,气温很低,你生下来时的体重是31公斤,你的血型是ab,你的右脚心有一颗红色的痣,你的爸爸叫辛开宇,他今年应该33岁”

“够了。”辛辰声音尖锐地打断她,她的手仍在辛笛的手中,辛笛能感觉到她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手心全是黏湿的汗水,却都固执地不肯放开,“你想干什么?在马路上演认亲的电视剧吗?”

“我只是放不下你,想见见你,辛辰,请理解我。”

“还是等我爸爸回来再说吧,你已经放下我十四年了,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可是我没多少时间了,我来了三天,才找到你的住处,又守了整整两天,本来我都绝望了,今天才看到你回家。晚上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北京,然后去奥地利,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女人直接对着辛辰说,“请和我一块去坐坐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么说,你是特地来和我道别的吗?”辛辰笑了,她的笑声如轻轻碰响的银铃般清脆,在阳光下显得明艳无比,“那不用了,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别留一点尾巴,让大家都牵挂着,没什么意思。”

“你是在怪我,还是不相信我?辛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相信你,认我这么大的女儿又没什么好处。我也并不怪你,可是对不起,妈妈这个词对我没什么意义,既然前十四年没妈妈我也过得不错,那我想以后就这样好了。”她再次用力握紧辛笛的手,“我们走吧,笛子。”

辛辰头也不回地走进书店,先去翻的却是漫画书,一本又一本,拿起来草草翻着再放下,路非示意一下辛笛,辛笛只好说:“辰子,你要买的参考书呢?”

她茫然抬头,小脸上表情是一片空白,向来灵动的眼睛也有点迟滞了,“参考书?哦,我找找。”

他们两人只见她近于梦游地慢慢穿行在书架之间,手指从竖立的书脊上一一划过,却没有停留。

辛笛看不下去了,过去捉住她的手,“辰子,把书名告诉我,我来帮你找。”

辛笛很快找到她要的书,然后小心地问她:“想看别的书吗?我给你买。”

她摇摇头,“我们回家吧。”

三人原路返回,那女人仍站在原地的树荫下,重新架上太阳镜的脸看不出表情,而辛辰目不斜视地径直从她面前走过。

回家后,辛辰准备进卧室,突然止步回头,看着他们轻声却坚决地说:“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好吗?”

那一刻,她脸上没有任何稚气,一双眼睛幽深如潭水。路非和辛笛无言地点点头,路非自然不说,而辛笛,甚至跟自己父母也从没提起过这事。

直到路非给辛笛讲完功课,辛辰也没从卧室出来。他们交换眼神,都有一点无能为力的忧伤感觉。两个家庭正常的大孩子,面对这样一个母亲在消失十四年后又突然出现的状况,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卧室里的那个小女孩。

路非从辛笛家告辞出来,下意识再看看院子里那两株合欢树,他欣赏写意山水芙蓉寒梅,这种艳丽的花并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阳光下盛放的姿态,他不能不承认,确实很美。

他走出院子,只见那个陌生女人仍站在马路对面,他踌躇一下,走了过去,一时不大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按辈分讲应该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轻得只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请您别站在这里了,这样对辛辰确实很困扰,哪怕出国了,以后也能想办法跟她联系,突然相认,又说要永远离开,您让她怎么可能接受?”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这次来得很荒唐,也许反而对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这个念头。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没了力气,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欧洲,那么远的路等着自己,简直有点绝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吗?”

她说着软糯娇脆的普通话,语速声音居然和辛辰颇为相似,让路非感叹遗传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当然也算她的朋友。”

“帮我一个忙好吗?”她打开白色手提包,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将在奥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愿意和我联系了,请交给她。告诉她,我就算搬家,也会请人转交信件的。”

路非迟疑一下,她恳求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蕴藏的深切哀愁打动了他,他接过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会要,我会找合适的时机给她,不过别的我不能保证。”

“我再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打扰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样,对自己血脉连着的那一端有了想多点了解的念头,那么我在那里,等着。”

路非在和辛辰熟识后,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劝过她,但她的回答始终是摇头,拒绝谈论那个在某天盛夏午后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个信封。

于是,这个白色的信封至今没有开启,仍由路非保管着。他带着这个信封辗转生活在旧金山、纽约、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终将它妥帖地放在一个文件夹内。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没有遇到任何异样状况,她照样做着作业,戴耳机听alkan里放的港台流行歌曲,看电视,看辛笛瞒着妈妈买回来的时装杂志,有时充任辛笛的模特,让她做素描练习,或者跟她学画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暑期过了快一半,路非坚持每周过来几次给辛笛补课,偶尔他也给辛辰讲一下功课,只是辛辰对学习比辛笛还要漫不经心得多,而且颇有歪理,“我知道是这样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呢?”

这样的不求甚解,让路非无可奈何。辛笛在旁边大笑,只觉得辛辰这口气可不活脱脱像足了她爸爸辛开宇。

两姐妹闲时都画画消遣,只是辛笛画的是时装设计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国留学的姐姐路是帮她买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时装画技法,藏在自己卧室一大堆参考书下面,得空便拿出来临摹学习,不会的英文查字典或者问路非。路非一边帮她翻译一边叹气,“你若把这份心思分三分到数学上,成绩至少可以提高四成。”

辛笛根本不理会他的劝告,她只跟路非说过自己打算学服装设计的志愿,而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我爸大概还好,最多吃一惊就算了,不过我妈听到准得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画那些工笔花鸟、簪花仕女,要不画油画也行,总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不亦乐乎画着漫画人物的辛辰,只好承认,辛笛多少还是在朝着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记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着她画的幼稚卡通画还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导,你就画得有模有样了,我们家的人的确都有美术天分啊。”

辛辰笑得无忧无虑,路非几乎以为,面前这个少女肤浅快乐,没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头一次看到她陷入了梦魇。

那天下午,辛笛临时接到美术老师的电话,去他家里拿一套考试资料。路非独坐在书房里看书,出来倒水喝时,发现电视机开着,而辛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饮水机放在沙发一边,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见辛辰双手合在胸前,一只右脚搭在沙发扶手上,那只脚形状完美,白皙纤细,贝壳般的粉红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脚趾圆润,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红痣,让他蓦地想起那天自称是她妈妈的女人说的话。

路非为自己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和突然没来由的心绪不宁大吃一惊,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遥控器关上电视,正要回书房,却只见辛辰睁开眼睛,没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惊地问:“怎么了,辛辰?”

辛辰没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扭曲,满是汗水,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全然不是平时健康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尽全力挣扎,却没法摆脱重负一般。

路非大骇,在沙发边蹲下,迟疑地伸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觉察到她在瑟瑟发抖,而皮肤是冰凉的,那个样子,分明是处在极度恐惧中的一个小孩子。

他再度迟疑,可还是伸手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松弛了下来,瞳孔慢慢恢复正常,伸出双臂抱住他,将额头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湿了他的t恤。隔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她绷得紧紧的身体放松了。

他将她放回沙发上,仍然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问:“是不舒服吗?我现在带你上医院吧。”

“不,我只是好像做了噩梦,然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动。”她抬起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声音轻微地说,“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过过一会儿就好了。”

“以前这样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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