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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不知深,丑时,月光凝脂如玉,袅袅阴雾游曳于山中古朴恢宏的五座气象万千的剑峰之间。
天地此时至阴,群山不知深跻身夳玄天九大洞天福地之一,千年以降自有其非凡之处。
每当丑时月正之际,充沛的月华受福地影响,凝结成世间最为纯粹的罕见灵物,流萤宵烛。
以裨益修士精魄脾肺著称的宵烛即便是在号称天下最大易物之所的听雨楼迭宝阁,亦是有市无价,可遇而不可求。
当下群山不知深中漫山宵烛,星星点点,忽闪忽烁,与夜空中满布的星辰遥遥相衬,群山不知深以此为名胜,剑山之中不止剑池出名。
此时此刻,世间的天地灵气皆转阳为阴,却正是世间阴物出没,鬼修煅体的绝佳时刻,不过剑阁于此伸展,森然剑气冽冽,不提儒家的一腔浩然气,便属世间杀力最强的剑修三尺青锋最是克制鬼修。
况且身为一洲剑道起承之地的云州,就像是个剑修如云的马蜂窝,除去一州剑道执牛鼻者的剑阁无人敢说闲话,有着剑修老巢之称的云州,大小剑门,不管师承得不得正,总之剑修多如牛毛,最不值钱。
因此,这里也是世间唯一没有鬼修的地界。
……
清风楼,堂厅,两只蒲团。
“咚,咚咚,咚……”
清脆宛如丝竹钟鸣的声响弥漫整个房间,楼内堂厅,房梁大柱被灼开一道拳头大小的洞口,地板上散落几簇灰黑的齑粉。
整座清风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上托起,这力量时强时弱,清风楼便如同坠入一则波浪飘摇的湖口中,似浮萍一般随波而漾。
“守住心神,有我为你护法,其他不用担心,小师弟只管放手施为。”
一夜未眠,江元在大师兄陈乾的指点下,从那几册余下的佛门典籍之中,以“金蝉脱壳”,开悟出一个解决体内仇师叔余赠的方法。
典籍非原本,乃是出自钟离雪的簪花小楷,关键处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以赤红笔墨作注,笔字口吻简练,字字珠玑,且神韵圆满,想来是她落笔前便早已深谙其中玄妙,再下笔时不过是一气呵成,余馈后人。
此法虽然凶险,但对于江元来说却值得一试,毕竟时间不等人,不管是与七界山便宜师父的那个约定,还是仇师叔所赠的那份之于悬壶山的机缘。
不过纵使江元有所准备,依然还是低估了其中的凶险。
所谓“脱壳”,自然便是要先把自己放空,类似于幼时江元在幽镇偶然瞧见刘屠夫某次杀猪,第一步,先放血。
“师兄……”一道细若游蚊的传音在陈乾脑海响起。
陈乾盘腿而坐,不动如山,虽是仓促之间却依旧不急不缓,一双剑目却从始至终古井不波,他仔细盯着此刻宛如一只破碎沙漏的江元,抬起了手。
陈乾右手掐诀,掐的是道决,在气血不断溢散,整个人被赤红霭气所包裹的江元体外放出一道剑气。
灼热雄浑的气血令得房间内部宛如一口高温不断的火窑,赤红映照满屋,屋里就像升起了一轮太阳,赤红被掬在两个人的脸上,江元一身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湿。
朱红似霭的气血不断流散江元体外,令得他忍不住眉梢巍颤,陈乾精纯如实质的剑气宛若世间打磨得最薄弱的玉皿,将他兜罩其中,使他体外气血竟是一丝不漏,半点不曾离开他周身一丈之地。
而这道剑气之中毫无情绪,宛如白纸,柔顺至极,恰似清风拂面,杨柳依依,蜻蜓点水,波光粼粼。
不过是有人抖袖,便如臂使指。
陈乾的剑杀力极高,能开天破云,剑气自然锋芒毕露,那位如今名动云州的白衣剑仙想必深有体会,如今念头微动,便敛尽锋芒,抖擞这一道甘若柔水的剑气,就像钟离雪在案的负剑峰膳食堂,老剑圣眼观鼻鼻观心,只吃菜,不喝酒。
由此来看,不提陈乾其境界修为,只论这一手操控真元的手法便已经能够令世间大多数修士自愧弗如。
山中个家对于剑阁首徒的修为高低早有猜测,没人会低估这位下三境就敢明目张胆下山游历的剑圣亲传,要知道,虽说剑阁乃是正道之首,威名远播足可以一阁之力护一州周全,但早前被剑阁驱剑止戈清洗的一州修士不在少数,为何陈乾游历这三年却无一人敢动他?
这些原本高高在上,享一方福地之恩泽的修士,被逼成为行事不忌的乡野散修,不是忌惮剑阁锱铢必较的护短不讲道理,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堵在心头。
境界高的看开了,境界低又想一雪前耻的,都死在了陈乾的剑下。
……
看着剑幕之中被自身气血映照通红的江元,陈乾眼中流过一丝讶异。
“见微知著”,是每个剑修于道有解以后,一种类似顿悟潜睡,思绪通透明达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因人而异,所以有高有低,陈乾乃是剑阁百年难出的剑道天才,因此他的剑目在同代人中,能比肩者屈指可数。
因为自信,所以他现在眼中难以置信的惊疑便更甚,纵使他的境界高于江元,却依然无法看透江元体内的异状,并且看的越多,陈乾的困惑便也越多。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看不透的疑云,还有那些多数尽收眼底的光景,那是一位修士一路苦修至今的光阴点滴。
比如,按照普通修士体魄,此刻的江元早该经脉寸断,爆体而亡了,况且他还将体内气血尽数逼出体外,此时恐怕是他修道至今最为孱弱的时刻。
可即便他体内惨淡的可怕,终归却只是在江元脸上,堪堪留下一抹与生死性命相提,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的微末情绪罢了,除此之外,他依旧生龙活虎。
能够将体魄淬炼得如此完美,或许有七界山那号称世间最强炼体术的帮助,不过更令陈乾诧异,甚至是自愧不如的,是真将此法修炼到极致的人。
而更妙的,是那人正好便是自己的小师弟,自此陈乾心中的担忧尽数化作欣喜佩服,以及跃跃欲试。
陈乾技痒难耐,忍不住感叹一声:“这体魄……”
同时心中突然想到一事,不禁觉得有趣,而今他能做之事,竟然只是专心于体内剑元不要消耗太快。
……
额头上迭出的密汗不断被江元体内蒸腾的气血所蒸发,五道关键窍穴之中,原本叩门的剑气如入无人之地。
体内经脉窍穴被剑气剐叩而过,难言的剧痛如浪潮般卷席,叩门的声响持续不停,从蛮荒炼体诀炼化破开的五道关键窍穴,到如今再也压制不住的体内所有八十一道人体经脉窍穴。
无一例外,皆若劣童嬉戏空游大街小巷,叩响人身小天地内所有门户。
从前,跟随老和尚周游大幽岭,江元吃过不少苦头,一路也有不少抱怨,如今回首往事,江元反而有些庆幸怀念那段时光。
联想至当下,江元不禁心生惆怅,从他踏入修行开始,安逸便离他而去。
现在虽拜入了尚无法出世的七界山,如今更是成了剑圣亲传弟子,他的身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可这一路走来,他吃的苦头却不比从前少,未来甚至还有许多跟头在等待着他。
修行之前,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好好活着,再不济,也有三佛寺,有师兄,有老和尚顶着。
现如今,不管是命运使然,还是灵山大能的推波助澜,他依然只想好好活着。
唯一不同的,不过是心中多了一个选择,手中多了一把三尺青锋。
谁要阻拦,便一剑砍了,一剑不死,便多砍几剑。
……
体内冲撞的剑气可不管他作何感想,八十一道窍穴此刻尽数有剑气过门。
叮叮当当宛如击缶鸣玉般的敲击声响彻他的五脏六腑经脉玄窍,江元闷哼一声,不敢再胡思乱想,心中失痛难抑,忍不住感叹,这倒行蛮荒炼体诀之法竟然比钟师姐磨砺道心的字帖还要难熬万分。
于他分神之际,一道精纯霸道的剑气忽的自他口隙间如瀑泄露而出。
江元急忙遵循陈乾的提醒,抱守元一,镇定心湖,一边心中默念老和尚传授的静心咒,一边紧紧扣住牙关,抿住嘴唇,以防剑气再次“脱口而出”。
“师兄……”
江元再次急迫传音,脑门上青筋兀起,体内诸窍紧紧闭合。
一呼不应,便再无法传音,趁着剑痕暂时被禁锢,江元心中发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倒转蛮荒炼体决,将一身气血之力顺着真元调息加速排出体外,须臾之间江元脸上血色尽去,虚弱之感卷席全身,仿佛再次回到帝冢之中,被血灵虎视眈眈。
便是此时,异变横生,一股虚无缥缈的气息缓缓从江元体内苏醒。
他的心湖难平,心神再次摇摇欲坠,某些压在心湖湖底的可怖事物便呼之欲出。
陈乾看着眼前这位知根知底,却又几次变得陌生的小师弟,眼中浮现一抹疑惑惘然,手中却未有丝毫懈怠,抓住时机左手轻荡,将一道被真元包裹的剑气打入江元体内,却是方才那道自江元口中泄露的精纯剑气,被他施以小手段拘禁手中。
剑气入体,剑痕更加如鱼得水,穿梭于江元空荡荡的经脉窍穴之中,疼痛唤醒了片刻失神的江元。
于是那股幽深冥冥的气息似有不甘,缓缓在江元体内沉寂消弭。
……
……
月明星稀,剑山寥静幽谧,只是偶闻几声鸟兽飞虫的叨絮,夜雾缓缓从黑夜深处侵袭,渐渐占据缭绕于那些高耸入云的剑山,此刻的青山宛如藏于夜色中的高个女子,薄雾如纱,遮掩女子满面娇羞。
山间的“星光”不见了踪影,消去的宵烛流萤比从前早了半个时辰。
清风楼院外,某个身着云纹道袍隐匿身形的清瘦老者,眉梢舒缓,以手抚须,明显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老者蓦然转首盯住清风楼外某处寻常地,随着老者目光越发冷峻,一只灰白麻雀骤然现身,骂骂咧咧地悬停在他肩头。
“这都不死,命真大!”
“……”
“……你一直这么盯着本座干嘛,你那乖徒弟都快嗝屁了,你不去看看?”
“……”
“今夜月色甚好,出来赏个月你也要管?”
“……”
“好吧,本座承认方才是想拍死他,我这不是没出手吗,是那小子自己压不住一身剑气,你瞪我做甚?行了行了,不看就不看,看着那臭小子就烦!”
“……”
“我今晚只是过来确认他是不是真有那个能力,如果只是你当初为了救他的一句托词,一个下三境的弟子,死了也就死了,既然没死成,那就准备准备本座破镜的事宜吧,堂堂当世剑圣不至于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你家老祖宗闹别扭吧?”
“……”
“你眼睛不干吗?”
嘴上这么说,不过剑阁道守看着眼前板着张脸的老者,心中依旧有些惴惴不安,还好先前忍住了没有出手一巴掌拍死那个玩意儿,不然这会儿自己只怕聚形都难。
云纹老者正是阁主李浮白,他将肩头的道守青雀打量了许久,随即面无表情的说到:“事不过三。”
……
……
“今夜多谢大师兄为我护法,不过方才传音,其实……”
陈乾闭目调息,身躯微颤,未曾挪动脚步,想来还是先前护法,体内真元消耗甚大,便干脆顺势坐下。
陈乾摆了摆手,说到:“小师弟不必言谢。”
江元看着消耗不小的陈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他这会儿总不好再抱怨说,其实刚才传音不过是自己实在疼得厉害,要不就先算了,反正慢慢炼化,终有一天再大的问题也不再是问题。
陈乾盘腿内视丹田之中寥寥无几的剑元,心中一阵苦笑,随即一边默默调息一边感叹:“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小师弟修炼勤勉,体魄淬炼已至极致,如若不然,今夜我就是想出手帮忙也是惘然,不过此法凶险异常,虽暂缓了你体内乱象,但隐患依旧不可估量,小师弟此后务必固守本心,万不可乱了本心。”
唇干脸白,想起方才经历依然心有余悸的江元,打肿脸充胖子,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大师兄放心,若论道心巩固,熬过了钟师姐的打磨,便再没有比那更能磨砺道心的了。”
陈乾闻言心中却忧心更甚,不过他并未提及方才眼中所见的变故,只是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位道心固若磐石的师妹,哑然失笑,不做他想,对着江元打趣道:“钟师妹精烹之道确实独一无二。”
确定江元无事,陈乾与他指点一番修行上的疑缺,便不再打扰江元静养,起身掩门离开了清风楼。
如今江元体内乱象大体无碍,剑阁之中静修数载,离着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当下搁置的要做之事却还有很多。
剑冢之中,钟师姐为了自己分心出关,大师兄陈乾更是帮着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与大师兄所聊甚欢,清楚大师兄不是拘泥之人,今夜大概就是大师兄为他下山的践别了,那么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再去剑冢一趟,算算时间,钟师姐已经闭关两年,平时没少受她的照顾,自己今夜能够险险“金蝉脱壳”成功,也得亏钟师姐帮他打的好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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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百转,荒郊野外略显突兀的破旧老宅里,院中轻轻晃动着红绳秋千。
日下山头,山中回荡着野鸠饥肠辘辘的空鸣,浓厚的山雾弥漫将庭院四处氤氲。
萧瑟秋风吹落几片枯黄的脆叶,枯瘦的树叶在半空打着旋儿跌入仿佛一层又一层密轧交织似蛛网般的山雾里。
九方定定地站在院子外的篱笆前,目光停在那座小院的雕花窗纸上,雾里昏黄的烛光不断跳动,宛如宣纸之上缓缓浸开的笔墨,让窗纸上的幽暗倩影格外的扑朔迷离。
不过九方的眼神清澈宛若一方明潭,在他的视线里,没有庭院,没有秋千,没有篱笆。
有的,只是遮掩不住宛若实质的滔天妖气,和一头不断吐露妖息幻化迷惑凡人蜃楼幻象的大妖。
先前一个照面便能令得九方如临大敌收敛心念思绪,没有在第一时间便选择出剑斩妖,自然是因为有些摸不准这个眉宇妖冶的妇人境界究竟如何。
不过,一个照面,两次试探,双方都明白了对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美妇人因为某些隐晦的原因不方便立刻出手,便只好引这位白衣剑仙来老宅子这边。
与没有十足把握之人交手,那么就讲究点,求求天时找找地利谋谋人和,既然是能够动脑子搞事的妖,那自然是会有点棘手,寻常修士摊上了,大多会谋定而后动,比如动用些个摇人的秘法,群起而攻之,不过很显然,九方似乎不在此列。
九方盯着这座老宅子瞧了半天,随后淡然开口说到:“你让我来,我便来了,讲究地利?我便让你先手。”
“公子好魄力,我观公子眼窍之中流光溢彩,显然是门品秩不低的勘验神通,能够一眼便勘破妾身所在,想必只要妾身稍有动作便会迎来当头一剑?既然如此,难道公子就不奇怪?”
妇人酥媚的声音自窗内传出,不过九方暂时无法确定声音的确切来源,尽管他一直盯着那扇窗户,盯着那团妖气最盛的地方,但他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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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边界大渎以东,某个身穿道袍,头戴冠巾气喘吁吁的老道人不停在树尖跳跃挪移。
某一刻,老道人一跃而起,跨过几刻之前才将通过的那座木桥,再一次回到了幽州境内。
老道人停步来到那座破碎佛碑前,扶着腰靠着碑一屁股坐了下来。
回首向后看去,只见紧跟在后的四五个山匪已然追至,此刻正骂骂咧咧喘着粗气的站在桥的另一头狠戾的打量着自己。
“道……嗬……道长,你他娘的……嗬……怎么不跑了?”
老道人闻言向后瞅了一眼,开口说话却因为一路追赶而累得破了音的正是那山匪小头头,一路听他们心声言语,似乎是那群山匪的三当家。
老道人先前没怎么注意此人,这会儿看得仔细了,好家伙,手里抡的一把比他自己还大的大铡刀,追了自己十几里路还能放狠话,这是个狠角色啊!
那边的三当家瞅着这个老不死的就来气。
原本以为老家伙就是个江湖之中贴着狗皮膏药挂旗算命的老骗子,不曾想这老家伙还傍有一身开宗立派的跑路本事,好在老家伙境界不高,一口真气耗尽,此刻已是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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