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著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第十一章 在疯魔谷,石钟山自选集Ⅰ——男人的天堂,石钟山著,笔趣阁),接着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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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说:“可惜,我们现在看不到真的金达莱了。”

父亲背过身,他不知道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透过窗子看见操场上有几队还在上操的兵,有力地在操场上走着。他看见娟低着头从这些兵们中间穿过去,他看到娟很瘦弱,脚步也有些乱。父亲的心里也有些乱。

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他的身体里还有几块没有取出的弹片,每逢阴天下雨,他身上的伤就隐隐作痛。

每隔几天,娟都要给父亲按摩一次。娟一句话不说,当她的手每触到一块父亲身上的疤痕时,她的手就不自主地颤抖,娟用双手抚摸着父亲身体的每一处。父亲闭上眼睛,他仍能感觉到娟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身上。每逢这时,父亲的心就颤了颤。

娟的双手坚定不移,持久而缠绵地在父亲身上移动,娟控制不住自己时,便伏下身,去吻父亲身上的伤疤。她记得有不少伤疤是自己一次次换药,眼睁睁看着愈合的。她吻这些伤疤时,往事的每一幕都在眼前闪现。她记得父亲用粗大的手把她举上马背,又用厚实的胸膛,把她从马背上接下来,还有父亲那带着坚硬胡须的嘴吻她面颊时,那种奇异的感觉……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已坚定不移地爱上了父亲。父亲每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都呼吸急促,心跳不止。她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只慌慌地,一次次面对着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的父亲。

娟吻着父亲的伤口时,父亲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在颤动着。他感觉到有一股从来也没有过的一种新鲜的感受。正通过那一吻,传遍他的全身,此时他的大脑已一片空白,昏昏然。他转过身时,娟已把自己投进了他的怀抱,父亲便用力地把娟抱向自己的胸膛。此时,父亲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少女了。

父亲的喉结在这时,咕噜响了一声,像咽下了一团什么东西……父亲在这慌乱又昏然之中,猛地想到了马团长和一个营神秘的失踪,那是一团雾样的阴影笼罩着父亲。父亲的心慢慢地开始变凉,他搂着娟的手也一点点地变得无力与无奈。娟这时吃惊地望着父亲,父亲此时,已经穿好了衣服,站起身走出那空荡荡的保健室。

娟一头扎在父亲刚才躺过的床上,她拼命地嗅着父亲留下的每一丝气味。这时娟泪流不止,后来变成了压抑着的呜咽。

母亲感觉到了娟的存在,她一点也不恨娟,她能感觉到娟对父亲那点点滴滴的爱。娟对父亲的爱,变成了对母亲的鞭策与鼓励。母亲觉得父亲娶她就是爱的见证时,任何女人也不会从她身边抢走父亲。母亲用更大的关怀去迎接父亲,她以为那就是爱。

父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度日如年,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心神不定地去办公室,又情绪落寞地从办公室里回来。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展开那张已经磨得发白的平冈山局部地图,痴痴呆呆的,一看就是半晌。枪声炮声重又在他耳畔响起,还有围绕在一一一号高地上那团神秘的雾气,这时父亲就痴了,他恍若已沉浸到另一种世界里。

母亲这时从来不去打扰父亲,她远远地凝望着父亲。母亲知道,父亲是个军人,就是指挥打仗的,父亲在思考问题。母亲觉得父亲这样很累,也很伤身体。母亲就去冲白糖水让父亲喝,父亲不知道母亲在他面前放了白糖水,父亲在沉思默想达到一种境界后,就举起了拳头,一下子砸在碗上。碗碎了,水洒了,母亲慌慌地跑过去,拿起父亲的手去察看。恍怔过来的父亲,粗暴地从母亲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认真仔细地叠好那张指挥作战地图。母亲一时尴尬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望着父亲,颤着声叫了一声父亲:“玉坤——”父亲这时捏捏手,母亲这时就又活泛起来,蹲下身去收拾碎在地上的碗。母亲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碎碗片上,母亲伤心的不是父亲对她的态度,她是在心疼父亲。父亲经常不断地唉声叹气,饭菜吃得无滋无味,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那张地图想心事。母亲不知那是一张什么重要的东西,母亲只在那上面看到了红红蓝蓝的圈。

父亲不想问题时,就听收音机,那架从朝鲜战场缴获的美式收音机,“吱吱啦啦”地响着,父亲一直听到里面已没有一丝动静了,才关掉开关,脱衣上床。他躺下的那一瞬间,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不打仗了呢?”

母亲听到了那一声,心里就动了一下,昏暗的台灯光里父亲满是伤疤的身体在母亲眼前闪了一下。母亲去摸父亲身子时,心里抽搐了一下,她终于明白了父亲闷闷不乐的理由,她摸着父亲浑身的伤疤,仿佛已经触到了那每一次战役中的枪炮声。父亲在梦中仍然呓语着:“杀呀,杀呀,都杀死他们。”母亲知道父亲还在做着一场关于战争的梦。

从此,母亲也学会了听收音机。父亲不在时,她拧开收音机,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收听,全不管里面播的是什么内容。突然有一天,母亲终于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些蛛丝马迹。父亲一进屋,母亲就说:“玉坤,要和苏联开仗了。”父亲惊诧地望着母亲,母亲又说:“就是那个赫鲁晓夫说的,他不要斯大林,斯大林和中国是一家,他不要斯大林不就是不要中国了么!毛**还不下个命令把赫鲁晓夫抓住?”那时中国和苏联正在做着关于思想路线的较量,母亲用一个普通妇女的思维理解着世界的局势。

父亲望着母亲时,两眼里亮了一下,他从母亲的思维中看到了一些希望。

那一段时间,有几个师已接到了往北调防的命令,父亲盼着那一天。父亲对苏联的局势有些不理解,他不明白老大哥一样的苏联一夜之间怎么就成了敌人。苏联以前的一切,无疑都是中国的榜样,当时流行的一首儿歌就能足以说明中国人民对苏联人民的羡慕:“苏联老大哥,挣钱挣得多,买个收音机,还剩二百多……”那时的收音机,在中国百姓眼里不亚于现在人们对一辆豪华轿车的羡慕。

父亲不解一夜之间对苏联的反目为仇。中国和谁是朋友和谁是敌人,那是政府的事情,他是个军人,只管打仗。只要有仗打,和谁打都行。父亲想开以后,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起来。父亲开始忙了,很少回家。他整日住在办公室里,等待着那一声部队开拔上前线的消息。父亲在等待的同时,又积极地开始锻炼起身体。他早晨一起床就跑步,父亲一直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母亲变着法儿地为父亲调节伙食。那时全国人民都勒紧裤带还苏联的债,母亲听说毛**都不吃肉了。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细粮只做给父亲一个人吃。母亲没有肉可买,她就去肉联厂里拣骨头。那时肉联厂也没有什么可杀的了,自然也没有什么骨头可拣,但母亲还是能想方设法连偷带拾地带回一两块骨头。母亲回来后就把这些骨头洗净砸碎,然后煮,煮好后里面再放一些青菜。父亲一回来,母亲就把一锅热气腾腾的骨头汤端到了父亲面前。父亲喝得满头大汗,红光满面。母亲这时望着父亲惬意又满足。

母亲把所有的细粮都留给了父亲,她从不让我们吃一口细粮。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总对我和姐姐媛朝说“你爸打仗,流了那么多血,不补咋行。你们一滴也没流,吃啥都能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爸又得去打仗了。”

母亲帮助父亲期待战争。

一天,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眉和林。两人在一个隆重的报告会上,报告会还没有开始,记者采访了林和眉。林坐在轮椅车上,戴着黑黑的墨镜,林很深沉,锁着眉头,一张脸在墨镜下衬托得很白。林的话似乎也早就经过深思熟虑了,问一句答一句。

眉一直含笑站在林一旁,林答完了,轮到了眉。

记者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风衣,长发,很文静也很秀气。记者先望一眼眉,似乎还没想好要问些什么,沉吟了半晌。女记者终于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林的,是林成为英雄以后吗?”

眉不答,仍含笑着立在女记者面前。林的身旁,眉显得含情脉脉,娇羞满面,在电视里我试图找回眉背着一个男人走在越南丛林里的身影。

女记者又问:“你和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眉怔了一下,含笑的脸上也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答“为了林,很快。”

女记者终于停止了发问,她冲着林和眉深情地说了一声:“祝福你们。”

接下来,就是林面对着人山人海的观众做报告的精彩片断,林的报告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和真诚的眼泪。观众被林的事迹感动得呜咽成一片海洋。林几次被这些滔天的呜咽声中断了报告,这时林的墨镜下面也流出了英雄的眼泪。眉这时及时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手帕为林擦去泪水。这时,台下突然响起狂潮般的掌声。

林的报告完了,然后又是眉的报告。眉的报告优美而高尚,她说,她要用一个姑娘纯真的爱伴林度过英雄的一生。台下的人们的泪脸,此时已换成了真诚的祝福,掌声轻松而又欢快。林成了英雄,眉成了典型。

在那些日子里,只要我随便翻开哪一张报纸,打开电视随便哪个电视台,都能看到林和眉形影不离的身影。

我的心空荡荒凉。那些日子,我被报纸上和电视里关于林和眉的消息折磨得坐卧不安。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眉了。我曾试图拒绝让任何关于眉的新闻走进自己的耳朵,可是没能成功。我只坚持了一天,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找来了关于眉的消息,这种反常的举动使我走进了关于眉的迷宫。我太想知道眉的消息了,消息说,眉就要结婚了,林说:“婚礼就定在三月八日,那是一个伟大的节日。”眉泪流不止,她用给林不知揩过多少眼泪的那条手帕擦自己的眼泪。电视的镜头一直对着眉的眼泪,那是一种幸福的眼泪。后来我一直顽固地认为,那是对眉的命运一种暗示。

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一夜没睡,那是3月7日晚上的事。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繁星点缀的夜空,我就想,明天眉就是新娘了,林自然是新郎了。我脑子里只有这种念头,这种念头使我的想法无比单调,我一直单调地想到天明。天明起床以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参加眉的婚礼。

眉和林的婚礼如期在军区礼堂里举行。礼堂外面排了一溜电视台和报社的采访车,军区的司令、政委也参加了,场面空前绝后地浩大,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辉煌的一次婚礼。彩灯、彩旗,乐曲舒情而又优美,好半晌,我置身在人群中才明白今天是为了眉的婚礼才来的。好半晌,也许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看到眉出场了,她穿着漂亮的婚纱,胸前戴着鲜艳夺目的红色纸花,她推着林缓缓地走过来,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人群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就被一片惊涛骇浪般的掌声淹没了。眉一次次拽起拖地婚纱向掌声鞠躬,眉满脸绯红,双目顾盼流莹。

婚礼进行之中,我一直在寻找机会走到眉的面前,我希望眉能够看见我,哪怕一句话也不说,望一眼也行。我不小心撞在前面一个小伙子的身上,那个小伙子看我一眼,便冲我笑了,然后很热络地对我说:“嘿,哥们儿,瞧,多有意思,整个儿一个英雄加美人。”我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冲小伙子点点,便又向前挤去。在婚礼即将结束时,我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机会,挤到了眉的眼前。我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眉的额上涌上了一层晶莹的细汗,她的面孔仍潮红清秀。眉见到了我,愣了一下,便很快送给我一个笑,我同时也看见了眉面前的林。林仍然表情严肃,他永远注视着眼前的人们,却永远也注视不到。我挤到眉的身旁之后,像人们惯常的那样,说了一声:“眉,祝福你。”这时我突然发现眉的眼圈红了一下,这种变化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时,有一个记者把麦克风送到了眉的眼前,这时的眉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她脸上挂着幸福的笑,面对着记者,面对着所有的人。

人群又把我挤远了,我望着离我远去的眉,我真想问一声:“眉,你真的幸福吗?”我再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

我再次和眉见面,那是一个多月以后了。那时春天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杨树已经抽花,柳树也已泛出新绿,风和煦又温柔,黄昏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宁静又美好。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眉,眉好像比一个月以前瘦了,眼圈淡淡地有一层黑影。她正推着林慢慢地向我走来,我的心一阵狂跳,迎着眉走过去。我们俩还有两步远的样子又停下了,我又看到眉眼底里那层泪光一闪。林说:“谁?”眉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说:“是我,林。”林听出了我的声音,冲我淡淡地笑了笑,并伸出了右手。我也伸出了右手迎着林伸了过去,林抓住了我的手,林非常的有力。我相信,林此时已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在握我的手,我感觉到林因用力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我费力地从林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我发现眉一直在注视着我。我又看一眼林,林用手扳动轮椅车的辐条向前滑去,林冷冷地说:“你们谈。”

我终于面对眉了,我面对眉时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我才望着眉发乌的眼圈说:“你最近好橡没休息好。”眉眼圈突然红了,她看一眼停在前面不远处的林。林停在那里,头靠在轮椅的后背上,似乎在凝望天空,可惜他什么也不会看到。

我又嗅到了眉那熟悉的气味,可惜那气味里夹杂了些林的成分,我当时这么想。眉突然说;“我很累。”突然,她向前迈一两步,我准备迎接眉的到来,可眉就在即将扑到我肩头上来的那一瞬,眉停住了。我看到有几个路人正在看我们。林和眉是新闻人物,全国的人恐怕都认识眉和林。那时,关于眉和林的新闻报道已不像以前那么如火如荼了,可每次省里市里举行大规模的晚会时,仍少不了林和眉。林和眉就成为了一种气氛,一种必不可少的点缀。

从那次在林阴路上和眉邂逅之后,我每天傍晚时都能在林阴路上碰到眉。然后我和眉就坐在排椅上,不说话,相互凝望着。林这时就把轮椅滑到前面的一个地方停下来,他又抬起头去望天空。世界成了他永远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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