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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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秋菊在马林的心里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温暖的女人。
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
童年的马林和秋菊住在下屋,一个住南,一个住北。马占山为了节约柴禾和几个长工挤在上屋的一铺炕上。马占山从不让秋菊在灶坑里多加一把柴禾,于是屋里就很冷。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凉的炕上冻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着,他上牙磕着下牙在冰冷的被窝里哆嗦着,嘴里不停地吸着气。
秋菊在另一间屋里,中间隔着一道门,有门框却没有门,马林的吸气声显然是被秋菊听到了,她就问:弟呀,你冷么?在没圆房以前,秋菊一直唤马林为弟。
冷,冷哩。马林哆嗦着答。
秋菊便从自己的被窝里爬了起来,很快地走过来,又很快地钻进了马林的被窝。她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拥了马林。马林觉得秋菊的身体又热又软,马林在秋菊的体温中渐渐伸张开了身体,又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马林睁开眼睛的时候,秋菊已经起来了,她有很多活路要做,做饭、洗衣,还要喂猪喂鸡。但她的温暖仍在马林的被窝里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发香不时地在马林的身旁飘绕。从那时起,马林就很愿意闻秋菊的头发。
从那以后,只要马林一钻进被窝,他便冲秋菊那屋喊:秋菊,我冷哩。
来啦。秋菊每次都这么答。
不一会儿,秋菊就过来了,轻车熟路地钻进他的被窝,用自己的身体为马林取暖。马林便在温暖的梦乡中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后来,他们就都长大了,马林不好再叫秋菊为自己暖被窝了,秋菊也不过来了,最后一直到他们圆房。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八。
青春年少的两个身体再碰到一起时,当然那是另一番滋味和情调了。然而幸福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
在奉天城里,马林娶杨梅时,并没有想过要休了秋菊。秋菊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杨梅是第二个。在他和杨梅结婚前,这一点他已经和杨梅讲清楚了。杨梅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一个在靠山屯,一个在奉天,也许这两个女人今生今世都不会相见的。没想到的是,世界变得这么快。他们在靠山屯相见了,又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见的。
马林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秋菊,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秋菊说,可又不知说什么。
当他得知秋菊被鲁大抢到老虎嘴山洞,直到生完孩子才被送回时,那一晚马林是狂怒的,他恨不能拔出腰间的快枪,先一枪打死秋菊,再一枪结果了那个小野种。后来他就冷静了下来,要是几年前那一枪结果了鲁大,就不会有以后这些事了,要恨只能恨自己,是自己一时手软,留下了今天的祸根。但他也恨秋菊,心里曾千遍万遍地想过:秋菊呀,鲁大奸了你,你当时咋就不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只剩下对鲁大的仇了,我要杀上他千次,万次,为你报仇,为你雪恨。我还要在你的坟头,烧上一刀纸,为你哭,为你歌——可眼下却不一样了。
马林觉得,眼下他做的只能是休了秋菊了,从今以后和秋菊没有关系了,然后杀了鲁大,鲁大在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不是要送上门来吗?然后一了百了了。
马林这么想着,门“吱嘎”一响,细草走进屋内,他的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细草对马林已不再感到陌生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仰着头盯着马林。稚声稚气地问:你是谁,以前我咋没有见过你。
马林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枪,乌黑的枪口冲着细草,他咬着牙说:小野种,我一枪崩了你!
秋菊“呀——”地叫了一声,“咣啷”把手里那把缺齿的梳子扔到了地上,她扑过来,弯下腰死死地抱住细草,一双眼睛惊惧地望着马林。
细草在秋菊的怀里挣扎两下,不谙世事地冲马林说:我娘说了,我不是野种。
秋菊站起身,紧紧抱着细草,哽了声音说:马林,你对俺咋的都行,你不要伤害孩子。
细草声音很亮地说:娘不怕,怕他干啥。
秋菊低了声音又说:咋的,他也是俺的骨肉,要是没有细草,俺早就死过千回万回了,你马林也不会在今天看到俺了。秋菊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马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枪。马林就想:秋菊我要休了你,休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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