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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手见袁崇焕短时间内没有下令再次开炮的意思,便朝另一个炮手打了个招呼,后者立刻拿出一块事先预备好的棉布条来,开始擦洗炮膛。
这种作法是为了清除膛内的烟垢,使炮膛内部能尽量一直保持光滑状态。
朱梅问道,“为何不趁着他们援军未到之时,再补加一炮?倘或这岳讬能被咱们就此击毙于宁远城下,必定能狠狠一挫这鞑子的锐气!”
袁崇焕朝前走了两步,背过了手,漫天烟雾在他眼前升腾而起,轻轻拂过他脸上的笑容,“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想放长线钓大鱼,二是……我总还是,想招降这个范文程的,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范文程一个打滚就从充满了火药味的烟雾中爬了起来,他咳嗽了两声,立刻扯起盔帽下的护领,掩住口鼻。
到了晚明,炮弹的种类越发多样化了起来,再也不仅仅是作为运送火药容器的中空铁炮了。
如今的明军往往在炮弹里灌入桐油、银锈、硇砂、金汁、蒜汁等各种不明混合液体。
这样的炮弹不但能造成伤亡,而且其粉末一旦附着于伤口之上,往往会引起进一步的发炎或感染。
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伤者很有可能便不治而亡。
因此范文程的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口鼻,生怕吸入什么有毒气体。
他两肘用力,一步步地挪到岳讬身旁,察探他的气息。
岳讬双目紧闭,面颊上是一片片黑乎乎的泥灰,全然看不出方才在城下意气风发要取袁崇焕项上首级的嚣张模样。
范文程轻轻唤道,“主子!……主子!……”
岳讬仍然一动不动。
范文程住了嘴。
他的视线从岳讬纹丝不动的脸上慢慢移开,到达了他的腰间。
那里毫无意外反佩着一把腰刀。
没错,是反佩腰刀。
这是八旗骑兵的专属佩刀方法。
这种佩刀的方式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便于骑兵运用战刀。
这样骑兵在冲锋的时候,刀柄往后,便不易脱落伤到战马。
而且俯身之时,在马背上抽刀也更加方便。
相对于正佩拔刀,少了一个翻转手腕、将刀尖冲前的战术动作。
范文程盯着岳讬腰间的那把佩刀,毫无疑问,他当然知道这把刀被拔出来该是什么样子。
通长一尺二寸,刃长八寸,阔一寸,柄长四寸,厚背而薄刃。
刀身与手柄同宽,手柄处附有两片木片,加以多枚铆钉固定。
无论是为军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上阵杀敌,打扫战场,砍人首级,这种刀都极为适用,故而八旗军中将这种刀称之为“顺刀”。
范文程心想,顺刀的“顺”字该怎么翻译呢?
是“顺利”的“顺刀”。
还是“驯顺”的“顺刀”。
抑或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顺刀”?
当年金军进攻沈阳,岳讬在白塔铺驱逐明军四十里之时,是如何使用的这把顺刀?
他歼灭的那三千余明军之中,有多少人挨过这把顺刀的砍?
他们是怎么挨的砍?
是一刀上去,头颅便从脖子上“咕咚”一声滚下来。
还是被一刀刺中背心,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现身旁一起逃命的同胞也被同一把刀捅了个前后对穿?
这些挨砍的明军是不是本质上也像他范文程那时在抚顺城中一样,见到守军投降,便跟着匍匐在地。
本想就此能继续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想到鞑子一来,连个顺民都当不成,被举家押到赫图阿拉,一夜之间就成了女真人的奴隶。
范文程又撑着身体离岳讬近了一点儿,几乎整个人都挨到了他边上。
他知道他现在心里有个想法。
这个想法一早就在他心里开始酝酿了。
有多早呢?
应该要早到他在抚顺城投降,早到他在赫图阿拉对岳讬跪称奴才,早到他亲眼见到岳讬砍杀汉人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
直到今日,这个想法应该已经熟透了,熟得都老了。
老得它只要被轻轻一碰,就自动冒出来了。
范文程慢慢抬起了手。
现在他的视线更集中了。
他就盯在岳讬腰间那把顺刀的木质刀柄上。
这时他心想,好一个袁崇焕!
真不愧是孙承宗临走之前千方百计要保在辽东的人。
东林党有了这个袁崇焕,将来一定能靠辽东战事东山再起。
此刻他立在城墙之上,底下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尽收眼底。
他明知他范文程活着,却硬是按耐住了性子,没有再赶尽杀绝地开第二炮。
这难道是因为他袁崇焕格外仁慈吗?
笑话!当然不是。
范文程掩在护领下的嘴角兀自扬了起来。
袁崇焕是想送给他范文程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他此刻能举起刀来砍下岳讬的脑袋,那么他范文程就能毫无阻碍地重归大明。
有了镶红旗旗主的首级,他袁崇焕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给重回大明的范文程谋一个无比光明而灿烂的前程。
这一切都取决于他范文程自己。
取决于他会不会这样做。
会不会把事情给做绝。
袁崇焕的判断是,他范文程就是会把事情做得很绝。
是连爹妈兄弟、老婆孩子都可以不顾的那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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