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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蓝老太太只朝这边看了一眼,便十分随意的随口说道:“三丫头看样子身体好了许多,要是病好了,就别总在屋子里闷着,常出来走动走动才能康健。”
一句话,不露声色免了对如瑾的禁足。
蓝如璇闻言脸色一变,如瑾笑着朝祖母施了一礼:“劳烦祖母挂念,这几日孙女倒是感觉身上松快了许多,连日来郑妈妈照顾得也是周到殷勤,还要多谢祖母派她过去帮衬。”
蓝老太太目光在如瑾脸上晃了一晃,继而温慈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又转向秦氏,“三丫头近来性子柔和了许多,是你教导有方。”
秦氏垂首:“媳妇不敢当。”
蓝如璇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屋中熏香的味道实在呛得紧,几乎让人有头晕目眩之感。却听如瑾又开言道:“五妹,适才婶娘为你求了情,祖母应允了,以后你不必每日关在房中做针线。”
张氏差点背过气去,十分想上前给如瑾几个耳光。五姑娘蓝如琳进屋后一直安静坐着没吭声,此时闻言,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终道:“多谢婶娘,多谢祖母。”
张氏生硬答道:“不用谢!”
如瑾对其恼怒视而不见,面色平静,没事人似的退回了自己座位。若不是当着祖母的面,她是很想再说几句激一激张氏,也让这位尝尝被挤兑是什么滋味。
蓝老太太似乎心情不错,接过丫鬟递上的茶喝了几口,还让大家都尝尝。众人各自端起面前的茶盏,口上都道谢,心中自是各有悲喜。
钱嬷嬷笑着开口:“今日老太太想跟大家一起用早饭,看时候东间也差不多摆好了,不如现在过去?”
众人谁敢说个不字,齐齐笑着答应了。蓝老太太道:“来,泯儿媳妇,扶我过去。”
这却是从来没有的事了,向来是张氏紧赶着奉承伺候,得婆婆开口让她侍奉还是头一遭。张氏赶忙压住心中五味杂陈,恭敬上前殷勤相搀。
于是蓝老太太带着众人去往东间,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嘱咐道:“前日我恍惚听说底下奴才不安分,经常有议论是非口角不干净的,听说你那边还有个背地辱骂主子的杀才,叫什么周……”说到这里似是忘记了名字。
钱嬷嬷在后头接口道:“叫周大林。”
“对,瞧我这记性,是周大林。”老太太笑道,“像这样的东西就不用容他了,没的带坏了旁人。”
张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婆婆……是媳妇治下不力,让您费神了。媳妇这就回去处置了他!”
“嗯。”老太太拍拍她扶着自己的胳膊,温言道,“平日多在这上头留些神,别让底下人蒙蔽了你。”
“是。”
除了唯唯称是,张氏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如瑾往蓝如璇那边看了看,发现这位一直温厚有加临危不乱的长姐,终于消散了唇边的笑容,脸色晦暗,神思不属。
……
“也该她们好好栽一回了!”
回到幽玉院,孙妈妈一脸解气的笑,亲手倒了茶给如瑾奉上,“姑娘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不委屈,早已看到了前方柳暗花明,是以不管路上再如何山重水复,也是甘之如饴。”如瑾接茶笑笑,转向秦氏,“让母亲跟着担心这许久,您身子可好?”
秦氏一脸欣慰,因常年无甚笑容而黯淡的眉眼也明亮了许多:“我没事。你事先已经交过底,所以我心中还算踏实。说起来,母亲白活了许多年,这上头竟是大不如你,这些谋划是万万想不来的。”
如瑾心底微酸,却不能道出自己这些心思究竟是因何而来,只得岔开了话题:“其实也是运气好,赶上一回走水之事让祖母动了大气,待到我这些小盘算出来,才有如此出乎意料的成效。否则我原本预料的也不过是祖母更厌恶她们罢了,不曾想会有如此雷霆之变。”
孙妈妈皱眉思忖:“要说这事也怪,她们怎会如此糊涂,为了害咱们竟什么也不顾了,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把火未让太太受责难,却让老太太起了忌讳。”
如瑾摩挲着粉彩团蝶茶盅上面光润的花纹,闻言摇了摇头:“要说之前,我还曾怀疑过此事许是她们所为,然而见了蓝如璇在祖母跟前一丝不乱的应对,我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测。她那样缜密的人,绝不会铤而走险火烧赏春厅。”
“可那火场附近的清油……”
“恐怕还要留神细查。”
“这……”孙妈妈顿觉头疼,“难道还有别的缘故……府中人多事多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而下手。”
如瑾道:“妈妈不用急,母亲也不用忧烦,如今咱们已经开始掌家管事,所谓千头万绪一件一件理清就是了。而且钱嬷嬷婆媳身负责任,不管是为了祖母还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将来,必定都会尽心帮衬。”
秦氏点头,不由握住了如瑾的手:“若不是你事先提醒,恐怕我今日还想不到要她们帮忙,看你祖母的态度,是十分喜欢我这样做的。”
“祖母自然喜欢。”如瑾惬意享受着母亲掌心的温软,笑道,“东府当家的时候,她们换了许多以前的旧人,祖母虽然面上不说,但心里想必不会全无想法。母亲如今一上来就挑了钱嬷嬷共同理事,也就相当于将自己一举一动都放在祖母眼睛底下,祖母哪有不乐意的?”
秦氏却又想到了别的事,笑容淡了下来,“而且,你父亲回来的时候见钱嬷嬷管着家,也就不会一心疑我了。”
“母亲,想些开心的事情吧,就看眼前的路,不担忧明天的桥。”如瑾偏头靠在秦氏怀里,柔柔的劝慰,“不管父亲和您以前有什么误会,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您已经换了心情换了处世之法,难道还怕父亲依然纠缠于以前种种?何况父亲最在意祖母想法的,而祖母如今心里偏着的是您,不再是东府,您又乱担心什么。”
秦氏自嘲地摇了摇头:“是我糊涂了,不该想这些。如今最要紧的是善后之事,你虽然不惜自污以翻盘,可毕竟外头还有那些流言在传着,日后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恐怕会对你有损。”
如瑾见母亲转移了心思,心中稍宽,但却并不为母亲所虑担心,“流言会被别人所用,自也能为我所用,这次还要多多感谢她们上次想出的好办法。”
想起当日四方亭中那张香气浓郁的龌龊花笺,即便此时已经事过境迁,如瑾还是忍不住心中起腻。那样腌臜的手段,既然她们行了第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她若不行此险招绝了她们以后重复的可能,又怎有今日的奇效!
秦氏闻言却十分担心:“怎么,瑾儿你难道……还要打那些流言的算盘?万万不可,此事不同花笺,掉在府里也能压服在府里,流言若是传开了可是堵不住悠悠之口,太冒险了,我绝答应你这样做!原本这次的事就已经够让人担惊受怕了……”
如瑾反握母亲的手:“您别紧张,如今咱们顺风顺水,我怎会自污犯险。”
……
东府池南院中,木芙蓉开得正好。本是秋冬之际才会次第盛放的品种,却因为花匠独具匠心的刻意照料,生生让它在夏天开了起来。朱漆廊下一弯素水,一丛红粉,艳比云霞。
这是蓝如璇最喜欢的花,自从植了它,连自己的院子都改作“池南”为名,盖因前人有“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的美好诗句,她尤其喜欢后两句: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
时常静坐廊前,越是细细观赏,她越是觉得那丛花像极了自己。无声而光华独放,无声而艳压群芳,安静,娴雅,于细微处见妩媚,优雅地盛开着,从容不迫地掌控着所有人的目光,进而总揽全局。
她觉得,即便自己不是侯爷的女儿,却胜似侯爷的女儿,甚至还嫌襄国侯这个身份根本不能诠释她半分光华。
然而这个午后,她于屋内隔窗看见那一丛红艳艳的锦绣华芳,却觉得刺目极了,刺得她眼睛酸痛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什么娴静淡泊,什么无欲无求,她一贯温和美好的姿态像细瓷铸成的美人瓶一样,就在这个早晨,在众目睽睽之下,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全家围坐的饭桌上,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极其狼狈的,她没能维持住温厚的笑,没能柔声说出善解人意的软语,那些人,一定是将她的心神不宁的样子看了个够吧!
自从在祖母耳中听到“周大林”的名字,她终于醒悟整整一个早晨的敲打源于何处,她们败露了!想到整个关于周大林的行事都是她一手主导,她就忍不住心中打颤,祖母越是毫不在意地笑着,她越是担惊受怕。祖母偶尔看过来的目光更让她胆战心惊,就像自己毫无遮蔽地展现在人前,连身体里的心肠都让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祖母,再也不相信她是端方优雅的嫡长孙女了罢!
蓝如璇越是思量,身上越是抖得厉害,偏偏窗前那丛几乎一人高的木芙蓉开得那样好,那样恣无忌惮,仿佛在无声嘲笑她以花自比的自不量力。
“姑娘!”丫鬟品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她看到了什么?姑娘竟然在亲手掐那些木芙蓉?那可是姑娘最钟爱的花,平日连掉个花瓣都要小心收起来放好的,而此刻姑娘竟然亲手去掐它们,而且掐拽得那么狠,几乎将整棵花都要从土里拔出来。
“姑娘你在做什么……”品露被蓝如璇脸上凶戾的模样吓坏了。
“走开!”蓝如璇双目赤红,一把将品露推倒,反身继续撕拽那些芙蓉花。
张氏正在自己屋里躺着,自打从南山居回来她就感到头晕难受,将交接的事情扔给林妈妈去处理,自己闷在屋中连午饭都没吃。闻听池南院小丫鬟来报,说是大姑娘正在不管不顾地掐花,张氏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
“什么破事也来烦我,她要摘花随便摘,难道我交了管家权,就连女儿摘个花都不行了么!”
小丫鬟被枕头正正砸在头上动也没敢动,好在是软枕不是瓷枕,不然这下铁定要头破血流。小丫鬟缩着脖子,期期艾艾说出了品露交待的话:“请太太过去劝劝姑娘行吗?不然……不然姑娘这样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太太和姑娘对放权不满……”
“我呸!我看哪个敢给我嚼舌根子!滚!”
张氏瞪眼喝骂,吓得小丫鬟连忙行个礼跑了,不料才跑到外间就听张氏在里头喊,“回来!”
“太太?”小丫鬟提心吊胆返回,只见张氏瞪着眼沉默半日,愤愤站起身来穿了鞋。“带我去看看。”
池南院里,一丛好好的木芙蓉此时已经是七零八落,除了最高一枝上的几朵花因为蓝如璇够不着得以保全,底下所有花朵都被拽下来踩到了地上,散落一地嫣红。
“你这是要做什么!”张氏进了院子看见女儿如此情态,连发髻都折腾散了,心中本就憋闷的怨气不由加重几分,语气也就十分不好。
蓝如璇站在当地冷冷瞥着一地红泥,一抬下巴:“看它们碍眼,拔光了省心!”
院中大小丫鬟婆子各个噤若寒蝉,张氏一扫周围,拽起女儿匆匆进了屋子。
“你整日说我沉不住气,原来自己也不过如此!连我都知道躲在屋里生闷气,你倒好,恐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房门一关,张氏指着蓝如璇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蓝如璇冷笑连连:“母亲现在知道骂我了,要是您那陪房稍微得用一点,岂会让祖母发现端倪?到如今一切都被她老人家察觉,我就算再有千万种办法也无力翻这个盘,祖母现如今不知道怎样疑我呢。”
“这跟周大林有什么关系,原是那办事的闲汉贪得无厌,咱们千算万算,怎么会算到这种意外。”提起这个张氏就是一肚子气。
早在凌慎之晚间跑蓝府看诊的第二天,周大林就已经跟她禀报过了。原是前阵子那个帮忙传信骗凌慎之去石佛寺的闲汉手头又紧,竟异想天开自作主张,跑到会芝堂又传了一次信,事后还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反而喜滋滋跑到周大林跟前索要赏钱。周大林怕惹了他泄露风声,气得五内生烟却不敢骂也不敢打,给了几个钱哄着那人走了,之后就到主子跟前请罪。
张氏当时吓了一跳,骂了周大林一顿,提心吊胆观察了几天,发现西府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心里就想,是不是那闲汉歪打正着,让老太太更疑心三丫头了?
本以为此事已过,谁知原来婆婆是引而不发,等着跟她秋后算账。
蓝如璇恨得咬牙:“谁说跟他没关系,要是他用妥当的人办事,如何会有这个漏子,让祖母有了顺藤摸瓜的机会!最可恨事发后,他竟然不结果了那个闲汉一了百了,反而给钱哄人家,这就是您调教出来的好奴才,真真办的好差事,让女儿大开眼界。”
“你……”张氏被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背过气去。
待要分辩几句,她却也知道女儿所言不虚。若没有这个变故发生,凌慎之的事情还大有文章可做,怎奈事发突然,她们完全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蓝如璇嘴角噙着嘲讽的冷笑,神情凄惶,扶着靛青如意纹的锦绣桌面缓缓坐了下去。桌上湃着几枝晨起才剪的鲜花,娇艳欲滴地开在那里,蓝如璇看了,拿起一枝在手,咔嚓一声折为两截。
花茎鲜绿的汁液飞溅在她指尖,混着方才掐拽木芙蓉染上的红痕,满手都是凌乱污腻的颜色。张氏眉头一皱:“你拿那些死物撒气顶什么用,有那精力不如想想日后咱们该怎么办。眼见着西府的权力我再也沾不上了,只剩咱们这边,说得好听是‘东府’,其实不就是没有爵位的普通人家么!等再过一两代,那就是完完全全的蓝家旁支,谁还咱你当回事。”
蓝如璇却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全部心气,软软地靠在水红弹花锦靠背上,整个人没有一点鲜活气,“日后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再也比不上瑾丫头,她是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女,我只是无关紧要的旁支小姐……呵,那日在祖母屋里看到她掉了花笺,我还以为这下她要大难临头了,果然她被禁足,我就在这里胡乱高兴……谁知到头来不过是场空欢喜,因了咱们疏忽,连她自己的丑事都被祖母误会到咱们头上!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原本就不是我冤枉她,原本就是她跟那年轻大夫有私,她掉了花笺在……”
说到这里,蓝如璇突然停住,猛然直起了身子,双眼通红大睁着,双唇抖抖的念着什么。
“璇儿,璇儿你……你怎么了?”张氏吓了一大跳。折腾了一阵子木芙蓉花,蓝如璇本来就已经钗斜鬓散,如今再这样一脸惊骇狰狞之色,直把张氏吓得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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