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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晚上,商成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一时梦见自己穿件土黄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课堂上听公共课,一时又梦见自己剃着光头踢趿双布鞋在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一时又看见导师夹着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转脸又看见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礼,总是迷瞪模样的圆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身上却穿着一间宽松的篮球运动背心,下面套着套直拖到膝盖的篮球裤衩。恍惚间又听见柳老柱家那条小黄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俩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话,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周围的景色却陡然一变,怪石嶙峋云遮雾掩,两只狼四只黄绿眼珠闪着暴戾凶光,龇牙咧嘴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就逼上来……

糟糕!

他心头一个惊乍,绰手蹈脚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习惯性地在枕头边摸了一把。手机不在。再掏枕头下,手表也不在。转头看见窗纸上已经是白蒙蒙透着光亮,耳边又听见狗吠鸡鸣牛哞人声,这才记起来,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园的宿舍里了。

不在学校里也就罢了,更让人恼火的是,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时何地!

要是说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处何时何地,也不完全正确,至少他就知道这里是燕山卫端州府屹县霍家堡,是某个封建王朝的北方边陲;这个王朝现今的皇帝立年号为东元;从霍家堡向北是北郑县,过了北郑再走三天,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推测,所谓的燕山卫,也许就是山西河北一带,突竭茨人纵横来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时间坐标却一直没能确定一一他对“东元”这个年号半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确定历史时期判断历史走向。不过他相信,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到手的资料越来越丰富,确定时间坐标应该不会等太久,到那时,他就可以轻松地把握历史的发展方向,然后就有可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从容进退。

从容进退?还是“苟延残喘”比较顺耳,这也符合你现在的情况。他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臣本布衣,……苟全性命于乱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况有些类似。坑边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裤;要不是运气好到极点,也许真要葬身在大燕山里,说“苟全性命”也不算错;至于眼下是不是乱世,他暂时不敢胡乱下定义,看霍家堡的繁华景象,倒是有几分盛世的模样,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觉得和“盛世”两字沾不上边……

想到柳老柱,耳边细碎纷乱的各种声音登时变得清晰起来,其中就夹杂着小姑娘月儿带着稚气的清脆嗓音,仿佛她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进堂屋,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依旧是昨天那几样腌菜咸菜,还是有盆清水白菜汤,旁边的大海碗里依然摆着重重叠叠摞得冒尖的白面馍。唉,昨天都和月儿说过好几回,他们父女俩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给他预备,想不到他们今天还是给他端来白面馍馍。

月儿已经看见他,就朝院子脚地里的石磨指了指,那里已经摆了个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显然是让他刷牙洗脸用的。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灵巧,他才说过一次,就把这些琐碎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为什么他再三说过吃不惯白面,她就不记得给他预备麦饼呢?

刷好牙洗过脸,他回堂屋拈了几筷子咸菜到汤盆里,端起了汤盆就自己钻进低矮的灶房,在锅里拿了两个半温不热的麦饼,又抓了三四个菜团子掰碎了扔汤里,就蹲在堂屋檐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儿昨天已经见过他这付模样,见惯不惊地进进出出忙碌着,柳老柱却有些惊讶局促,脸上堆了亏负歉疚的笑容想过来和商成陪话,却被女儿叫住了。

月儿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说解释,柳老柱却不停地说:“怎行咧!怎行咧!”

听着父女俩在堂屋里说话,商成端着不比他脸庞小几分的陶盆舒展开眉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明白柳老柱的话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饱喝足,月儿就过来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厨房里忙碌着刷锅洗碗,扬着声气对他说:“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里,你去看看东西齐全不。”

商成被她这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李包裹?他哪里来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条毛里求斯国的棉布大裤衩,他都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再说裤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谈不上行李……

里屋炕上已经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裢。屋子里就这一样东西能称得上“包裹”,看来这就是小姑娘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裢捞起来掂了掂,立刻觉得有些沉甸甸得压手,还有金属来回摩擦碰撞的声音。他立刻皱起眉头。这不对!月儿怎么把铜钱塞褡裢里了?取出来看时,足足有四贯铜钱,还有些零散铜钱都被小姑娘用细麻绳穿作三串,用块黑布包着,放在褡裢的最上面。

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了眉头。

“对不?”月儿已经把厨房里的物件归置整齐,用块破布擦着**的手挑了门帘进来问道。屋子里光线暗,她还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不对劲,只看见四贯铜钱都被商成摆放在炕边,包着散钱的布包也被打开来摊在旁边。“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这是四贯。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么?”商成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说实话,他很感激这两父女,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气。他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儿给他的褡裢里放的这些钱。不错,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他并不想否认这一点。面对未知的将来,他当然希望手里的钱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钱,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儿这样做吧?他们只需要把两只狼的赏钱还有卖狼得来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们考虑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给他,他肯定会非常感激他们,要是有机会也一定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他们应该留下一部分……可他们没留下一文钱,这就太过分了!他怎么能收下这么多钱哩?他怎么敢收这么多钱哩?他要是把这些钱都收下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评价他先不说,他自己内心里都会感到愧疚一一狼又不是被他一个人干掉的……

虽然商成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但是月儿还是能听出这话象是在质问,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褡裢里竟有这么多钱?!”

“……打……打狼的赏钱,和……和卖狼换来的钱,一共就这么多。你再数数。”月儿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还以为商成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才发火的。商成板起脸来的模样让她有些惊慌,向后退了半步,直到背后传来她爹的声音,她才稍微踏实一些。不过她还是不敢仰起脸来看商成。

商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把小姑娘吓着了。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手的意思是什么。是想让小姑娘不要害怕,还是想把深深埋在心头的畏惧和恐慌都驱赶开?似乎两层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儿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贯铜钱塞进褡裢里,再把那包零散铜钱也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对小姑娘说:“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贯钱。“这是留给你们的……”

月儿的目光在铜钱和他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反应过来商成并不是因为钱多钱少而气恼,急急忙忙地摇头摆手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们不要。”一边说还一边回头求助似的望着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眼神迷惘地带着一脸恭敬的笑容立在门边。

看月儿着急的模样,商成抿嘴笑了笑,说:“……我又没说都是你们的。”见月儿仰脸盯着自己,就说道,“前天送你爹回来的人,你都记得不?”看月儿点头,他指着炕上的铜钱说道,“回头你让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给人家送点钱过去——别漏下谁。还有给我买这身衣裳的钱,也要折算在这些钱里,你们都收下。说不定算下来你们还要吃点亏。不过眼下我手头困难,只能先这样,等我安顿下来,短少的钱我再给你们慢慢补上……”

月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是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就象她爹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学着她说话的口气乡音反问道。

知道商成着恼生气并不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月儿登时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地告诉她爹,就不再理会一叠声“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对商成说:“不能这样分派。两只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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