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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大郎过继之前过得不甚富贵、过继之后要受冯夫人的辖制,毕竟是继承了冯府的一切,包括冯府的各种关系,以及冯家平反之后赐给他的一个荫官。
他自己的官职是六品,看着不高,但是沈瑛这样还称得上“能干”的官员是他舅舅,陈丞相是他姨父,陈萌这个表兄更是与外家比较亲近。平日里结交的人也都是有些名号的,他便不将区区一个苏匡看在眼了,甚至没有问祝缨刚才那个人是谁,只拉着祝缨去赴宴。
祝缨客气地问道“怎么想起吃酒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
冯大郎道“什么喜事?没事就不能找你喝酒了吗?”
祝缨心道,我与你可没熟到这个程度啊?细论起来,就算我跟陈萌勉强有点交情,与你们冯家,算有仇。你下个帖子,我都不一定非得答应去的,你这算什么呢?
她站着不动。
冯大郎拉着她手上吃力,道“嗨,没有外人,只有我与陈家表哥。”
祝缨动动眉毛“你们?找到大姐了?”
她心里很诧异!这是不应该的,她才与花姐联系上了,花姐在金螺寺住得好好的。金螺寺挺小的,名字里有金,其实并不富裕,韦陀杵都拄地上的那一种。花姐拿出一点钱来,就赁了寺中一间屋子,称是外地来京见世面,想走遍京中大寺,学佛法,先赁三个月。
她伴着冯夫人的时候念过几卷经,于佛家经典也不算完全无知,倒不怕露馅儿。祝缨“误入”的几间小庙,就有个金螺寺,所以祝缨知道花姐的近况。她那日从庵堂出来,后来甚至回去亲自为花姐清除了痕迹。
天下比她能干的人或许有,这么精确地找到花姐,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冯大郎听她提起花姐,手松了一下,叹了口气“那倒没有,这不是找你商量么?”
要说这个,祝缨就愿意跟他走了,说“我得先跟家里说一声。”
冯大郎就吩咐了自己的随从“去三郎家说一声,就说陈大公子有事同三郎讲。三郎,请吧。”
祝缨也不怕冯大郎骗她去偏僻地方打闷棍,跟着冯大郎一路去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所在。
站在巷子外面,看着整条花街热闹异样,祝缨问道“这里?”
冯大郎道“请吧!”
祝缨不得不摸一把腰间,短刀尚在,她跟着冯大郎进了一处宅子。
祝缨当然知道里是娼家,但是她跟□□们接触并不多。□□们算命出手是比较大方的,但是这门生意张仙姑从来都留意不让女儿沾。进了京城,她就更少进这里了,也是没功夫,也是没钱。
□□也分几种,冯大郎领祝缨进的这家是官妓。里面也有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娘,打扮得竟不十分庸俗,倒有一点风致。混着一、二年长些的老妓,其中一个衣着打扮与普通富贵人家的妇人差别竟不十分大。
说是老妓,眼角已有了细纹,年纪看着约摸五十岁,行动间却带着点年轻时风流优雅的影子。
她向冯大郎一礼“大郎,大公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冯大郎叫她“九娘”,九娘问道“这位小官人是?不知要怎么称呼?”她看向祝缨的时候,祝缨的背上腾地一紧,汗毛一竖。祝缨极缓地瞥了她一眼,慢慢的,像是评估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滑过。
九娘看向祝缨的时候,也略有一点疑惑的,做这一行的,讲究客人一进门就先掂量一下。掂量着有钱无钱、肯不肯花钱、喜欢什么样的、脾气如何,猜度行事等等。这个小官人,她掂量来、掂量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是祝缨这一眼,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压迫感一来,怪怪的感觉登时没了。
九娘心道这小小年纪就这么鬼,必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以她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很厌恶别人揣摩其内心想法的,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喜好。
呸!都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高深莫测?毛都没长齐,净长心眼儿了!
九娘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然而她惹不起陈萌,陈萌特意安排了请客,她就不敢怠慢,笑得客气又不显得生疏,拿捏着分寸将这二人让到陈萌包的小院里。
祝缨对她点点头,九娘又是一笑“大公子,贵客已然迎来了,妾身安排她们奏乐?”
陈萌道“不急。我们先说说话。三郎,来。”
九娘不敢耽搁,闪身出去,不在这里听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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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等九娘走远了,扫一眼陈萌身边的人,陈萌自带了两个仆人出来,都是老家府城带出来的,祝缨认得他们,点了点头。除了这两个人,冯大郎的仆人也进来了,娼家有两个八、九岁的小丫环在一旁捧着酒壶。
祝缨先不坐,而是问道“什么事要在这里说呢?”
陈萌从丫环手里接过酒壶,亲自斟酒,说“坐下说。”
祝缨拣了个身后没人的座儿坐下,说“他们不叫我喝酒,嫌我会撒酒疯。”
陈萌笑了“你?断不至于,我们又不灌你,不过是枯坐无趣。”
冯大郎也坐下了,丫环给他也斟了酒。祝缨问道“究竟是为什么?大姐有消息了?”
陈萌的手一顿,放下酒壶,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唉,并没有消息。”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对我讲,直说就是,大姐还没消息,我们这三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说话,恐怕不合适吧?”
花姐失踪才一个多月,离了婚的“前夫”到娼家喝酒尚算说得过去,亲哥和表哥也跑这儿来,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陈萌正要拿这个事做个引子,他说“京城的庵堂你也差不多跑遍了吧?找着人了吗?”
祝缨摇头道“怕不在里面。”
陈萌道“不止庵堂,有坤道的地方我也找过了,家父还借口整顿京城治安,让京兆再查一查各客栈有无年轻女子,你猜怎么着?没有!恐怕已不在京城了,外面也没消息,再这么找下去,叫人知道她没了,以后纵找回来,恐也不好遮掩。”
祝缨问道“那大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冯大郎道“三郎是个有心人,我们都领你的情。那是我妹妹,我们没有不关心的,我是她哥哥,才能说这一句话,三郎,将心收一收,好生过日子吧。夫人经历坎坷,性情有些执拗古怪,我们却都是讲理的人。你好好过活就是,你这么着,叫我们惭愧。”
陈萌道“我已命府城的人守候,一有消息就传来。人生苦短,冠群也不会愿意你这个样子的。你还年轻,就算不想现在娶妻,那大理寺不够你忙的?仕途不够操心?”
弄了半天,居然是这个意思!
祝缨道“大公子这话有些奇怪,难道大姐出了什么意外?”她紧盯着陈萌,眼珠子一错不错的。
陈萌突然觉得有了点压力,他挺了挺脊背,道“没有!没有消息!一有消息我总会告诉你的。何况,她真要是没了,反倒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了。对不对?”
祝缨想了一下,站了起来,道“好,我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回去了。”
陈萌与冯大郎都苦留她喝酒,冯大郎道“都使人告诉府上你在这里了,还急什么?”
陈萌也说“不算冠群,咱们也是同乡,一道上京的,一道听一曲,叙叙乡情,难道也不行?还是你有什么旁的事要忙?”
冯大郎道“纵有什么要忙的,哪怕我做官不精通,你看表兄,你总该信他的本事。”
祝缨听这表兄弟一搭一唱的,竟是没有花姐,他们也要借这个机会与她把交情再加深一点了。左思右想,自己实无值得他们谋算的。她知道自己算是有本事的,但是没有根基、没有帮手,勉强算有个后台,那是郑熹,她总不能这会儿改换门庭。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陈萌也没怎么想,于他而言,离京多年再回来除了有个丞相爹,他并不比祝缨在京城有更多的优势。
陈萌将酒往前一推“除了你们两个,我也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你们俩,是知道我的往事的。唉……”
冯大郎道“表兄!你如今强如往年,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姨父深得圣心,他又看重你,你还这样说,叫别人怎么活?”
陈萌苦笑一声,仰面看祝缨“太子登基,有着大义名份,都还要跟先帝的老臣过过招呢。一个丞相之子,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祝缨垂下眼睛,坐下了。
陈萌自饮了一杯,慢慢地说“我要生孩子早点,孩子都能与你一般大了。咱们又恰巧相识,你就当我心事无人说,对你唠叨两句吧。”
祝缨看看冯大郎,冯大郎耸耸肩,祝缨道“大公子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像你了。”
陈萌摆摆手“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呐!冠群找不到,令人突觉世事无常。当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几岁呢?无处借力。如今,我倒能借许多力了,竟也不能找到表妹。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可见人呐,无论有何等样的身份地位权势,终有办不到的事儿。譬如你,你是多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就能说事事都能办得依着自己心意么?”
祝缨摇摇头。
陈萌点点头“是啊,不能!你看他,原本小康生活,想不想使奴唤婢、袍带加身呢?是不是以为做官之后就威风八面了呢?”
冯大郎点点头“那是。”
“如今承嗣了,又蒙赐官,竟是比原本的生活更畅意吗?”
冯大郎苦着脸抿了一盅酒“表兄,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祝缨也轻叹一声“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
陈萌道“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然而人生在世,总不能就认了命。有些不如意,是可以避免、可以摆脱的。”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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