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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三盅之后,不出意外地她又说了点醉话。面前这两位的小话不好讲,祝缨就开始板板正正地坐好,说起京兆衙门里的一些事。
从桌子上的饭说起,说“今天吃得好了,上回我来这办案,府里开始给我包的饭只有白饭和咸菜。一定是因为看我不顺眼。”
王云鹤和冼敬头一回见她这样,都啧啧称奇。冼敬问道“为什么呢?”
“他们觉得我是叛徒。大理寺却来抢京兆府的案子。”
王云鹤问道“还有呢?”
那就多了!什么上次办周游案,京兆府里的人看她不顺眼啦。什么办案的时候李班头想着急找证据爬房顶上掉下来啦。什么杨仵作和田仵作互相别着劲儿,其实他俩都悄悄验了女尸,还说女尸不能让男人看啦……然后又说,王大人其实挺会经营了,因为伙食不错。大理寺的伙食也不错,郑大理估计也贴了不少钱。
“只会说王大人清如水的都是傻子!王大人挺会赚钱的,不但会赚钱,还会看账呢。不过王大人过得也不算很痛快,因为总有傻子扯后腿。”
又说刚才数数的小厮一定偷掐了新开的花,手上还有痕迹呢!小厮一跳“你别胡说,诬赖好人!”
祝缨道“你才胡说!我不带看错的!”
两人吵了起来。祝缨连小厮衣服破了没有补,要不是讨人厌,要不就是正穷着,一定有用项了都猜了出来。给小厮说得要哭了。
王、冼二人哭笑不得,忙叫人“这是什么酒品?快给他送回家去吧。”
张班头接了这个外差,就要拉祝缨。祝缨行动间却一点也不像个喝醉了的人,她还能打招呼呢,说“我没事儿的。舅舅。”
张班头腿一软,给她跪了,忙向王云鹤解释“小人与小祝大人的母亲同姓,小祝大人开玩笑的。”
“不是玩笑,我娘叫你大兄弟呢!”
张班头只恨不敢堵她的嘴!
王云鹤道“你跟着他,看他到家。”
祝缨还不忘拿了书单,又跟冼敬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顺便拿回我的笔记。”
冼敬咧嘴笑了“你还没忘这个呀?”
“不是你说的吗?”
“对对,今晚我住在老师家,明天不带走,你过来取就是了。”
“好。”祝缨点点头,又对王云鹤道,“大人,我再不回家,您就又得给我写条子了。”
王云鹤也觉得她有趣,说“那你回家吧。”吩咐厨下给她装了一食盒的美食,让张班头拎着给她送回家。
祝缨道谢、离开,回家。跟没喝醉一样。
王云鹤目送她离开,问小厮“她说的可是实情?”
小厮一跪,哭道“是小人母亲生病了……”
王云鹤点点头,给了他些钱,叫他给母亲找个好大夫,一次把病看好了,省得拖拖拉拉白浪费钱。又让小厮别在眼前哭了,赶紧回家去吧,换了个小厮来伺候吃饭,他就与冼敬师生二人又边饮边聊,只觉得有趣。
冼敬笑道“怪不得老师喜欢他,是有趣。”
王云鹤道“是因为他有心。”
冼敬道“可惜学业耽误了。”
王云鹤道“然而实干。你要只看一个人是不是进士出身,就会错失很多人。到了地方上要留意……”
师生又聊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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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边,张班头提着个食盒跟着祝缨回家,这个醉鬼三杯酒就胡说八道,只要人不招她,她也不说话,走路走得跟好人一样,她还认得路!回家还能正常敲门!说话都不带大舌头的!
家里,张仙姑一拉门,跟祝缨正常地招呼,祝缨还告诉她“舅舅跟来了。”
张仙姑刚要问哪来的舅舅?一看张班头,开口就是“哎哟,大兄弟啊!”
张班头脸绿了“别!大娘子,可不敢这么开玩笑了!今天……哎哟,今天小祝大人在王大人面前喝醉了,他……他当面这么说啊!!!”
张仙姑听到“醉”就紧张,祝缨说“我没醉。”张仙姑重复了一句“哦,没醉。哦哦!”她想起来,让祝缨回房休息,又跟张班头道谢。张班头只能自认倒霉,把食盒递给了张仙姑,说“大娘子,这是王大人命送了来的。小祝大人在京兆府,与王大人才吃了三杯酒呀,他就这样了!好险没把我们的老底儿都给掀了!他还说王大人会赚钱……这话是能说随便的么?”
“哎哟哎哟,”张仙姑歪着脸,“我就说,不能喝酒,不能喝酒!大兄弟啊……”
“哎,可别再这么说了。”
张仙姑道“行行,外人面前不这么说。家什我明天刷干净了给你送回去?”
张班头道“您随便吧,我得走了。”
张仙姑拿一食盒进家,对花姐说“没事儿。”花姐回头一看,祝缨也已经换了衣服,提着筷笼走了过来,说“吃饭了吃饭了,京兆府的伙食,好的!”花姐见状也明白了,伸指戳了戳祝缨的肩膀说“你行啊。”
一家子吃了饭,祝缨又说了今天的事儿。张仙姑道“这就好,叫喝,你总不喝就会招人逗你。让喝就喝,只要他们受得住就成!王大人是个好官,你就别说他的坏事,要是别人,哼!”
祝大道“菜是好菜,可惜没酒,王大人有点小气。”张仙姑骂道“你想屁吃!那是给孩子的!我看王大人就很好,老三不喝酒他就不给酒。”
吃完了饭,祝缨要刷碗又被她给推开了“你看书去,看书去。哎,又快到端午了,你又能领新布了。”祝缨道“我这岁数不会再怎么长个儿啦,今年别裁新衣裳了。”张仙姑道“美的你!我正说,花儿姐的衣裳穿了两三年了,本来衣裳就少,今年拿给她裁衣裳。”
花姐就是张仙姑心里的女儿模样,既能干家务,还能写会算,脾气又好、模样又好,她还是女孩儿的样子啊!可人疼,还会节俭,帮着理家,这几年的收成都是花姐在打理,也不用张仙姑操心。交际带上花姐,都能帮她堵不少漏子。还不值一身新衣裳吗?
祝缨道“行!”
花姐说“我去庵里帮配药,也不用穿好衣裳。”
“要的,总要一件体面衣裳,不能叫人小瞧了。”
一会儿干完了家务,花姐就去祝缨房里背个方子之类,也好省灯油。她等着祝缨临了两页字,重新研墨的时候说“小祝。”
“嗯?”
花姐道“你跟王大人很投契么?”
“还好吧。”
花姐认真地说“那郑大人呢?”
祝缨道“别担心,今天是郑大人叫我去的。”
“诶?”
“嗯……估计他是忙不过来我,就叫我跟王大人那儿蹭点教诲吧。”
花姐道“哪有这样的?把你推来推去的?这个郑大人也真是的!你给他抄家经手那么多的账,还不值得他……”她自悔失言,忙住了口。
祝缨倒不在乎,说“他这不许我与王大人多多走动了么?不然,你看他怎么收拾叛徒来!我知道忌讳的,放心。”
花姐舒了口气,笑道“那就好。你比他们外头那些男人做官强多啦,又细心,又好心。”
祝缨道“快别夸我啦!你方子背了几个了?”
“哎哟!打岔,忘了!我的脑子有你一半儿好使就好啦。”
祝缨笑着摆摆手“背得快点慢点有什么关系?你背得再慢,会了之后见人有病就会帮。有些人一学就会,遇到病人也未必会伸手。则学的快慢与为医的好坏,也没什么必然的关联。来,我给你抄吧,你这从哪儿借来的书?都破损了。”
她这两年字练得还不错,离书法大家还差不少,但是她天生的本事,仿得很像。写得横平竖直,拿本字帖照着楷书写,写得端正极了,抄写的时候从头到尾不带错字的。花姐不要她分心,祝缨道“你当我也在学医了。”
花姐不知道她说的真假,只得由她去了,起身去把她书架上的书重摆了一遍,照着她的书单子,先拣出排在前面的书来,预备她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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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提醒祝缨要注意,因郑熹算是祝缨在官场上的“恩主”了,现在还是她的上司,她最近却频繁与王云鹤结交,还有些当人家学生的意思。这于王云鹤,像是撬别人的墙角,于祝缨就有点背叛的意味。
王云鹤一个君子,地位也高,敢说他的人不多。祝缨就得小心。
祝缨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就跟郑熹说“大姐还担心呢,说总往京兆府跑,别叫郑大人那里有了误会。”
郑熹道“她是个好女子,你真不要这个贤内助?如今沈、冯二家已不是障碍。”
“他们本来就是添头。”
“嗯?是什么?”
祝缨道“我一开始也只是认大姐啊,他们就是大姐的添头。如今也不是大姐的亲戚了,连添头都不是,还提他们做甚?大姐现在这样也好,我也好,她至今还供着前夫婆母。”
郑熹听到“添头”,想明白了就笑了“哈哈哈哈!也就是你,说出这样的话。”
“我什么时候都这样讲,从来也没想过蹭他们点儿什么。”
郑熹问道“那我呢?”
祝缨想了一下,道“比大姐差一点儿。”
郑熹不高兴了“我差哪儿了?”
“晚了点儿。”她想了一下,如果她一开始遇到的是郑熹,这个人应该也会帮她,那她也就会承这份情。不过,也是晚了,她先遇到了花姐且花姐不图她什么,郑熹在她这儿还有几分交易的味道在内。
郑熹接受了这个说法,道“也罢。”又看了王云鹤给的书单,让祝缨就照着这个好好读。
不用学作诗,祝缨是很开心了,抱着书去读了,晚上回家拿了食盒再还给京兆府,回来接着读书。
天气越来越热,眼看到了端午节,节前两天就开始颁赏。祝缨领了自己的那一份过节节赏,与前两年一样。张仙姑照着计划,给花姐找裁缝做一身体面衣服。花姐也没闲着,也编五色缕,也跟张仙姑一起动手包粽子。祝缨也卷起袖子来帮忙,张仙姑不让她干,打发她去“才想起来,想包几个咸肉的,家里没咸肉了,你去买来。”
祝缨往家里看了一看,有花姐在,比张仙姑更周到,家里什么都是有的,大部分坛罐还都是半满的。唯有一些零嘴小食,那是很少的,这些大部分是她在买,家里旁人在这上面都很节俭。她心里列了个单子,跑去市集。先雇一头驴,驮个筐,先买大块咸肉,然后去买了各种零食蜜饯,又买新鲜果子,买些鸭蛋鹅蛋,买得差不多了,准备再去配点山楂丸。
市集里偷儿也有,她就顺手又买一大包糖果,遇到年纪小的也发一把。好些偷儿都认得她,路过她也不敢伸手,没想到擦身而过自己荷包里就多了糖,也笑着噙了。
在市集出口,祝缨眼尖,看到了小江家的小黑丫头,背着个大大的背篓,也是出来买东西。祝缨皱眉,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小黑丫头不服气地说“我能干好些事情呢!”
祝缨心道,你这个个头儿,背着个篓,累不累的两说,想偷你,怕你前脚买了放进去,后脚里头东西就叫人顺手提走了。她就多了个事儿,说“买什么?我带你去,这儿扒手多。”
小黑丫头瞧了她一眼,说“娘子说,自己买干净的粽叶、白米,自己包。”祝缨就带她去买了粽叶、糯米,又抓了点枣、分了点咸肉给她,最后给了她两只大鹅蛋“一块儿搁锅里煮着吃吧。”把人给带到路上放下,她自己才回家。
回家也不说遇到谁,卷起袖子切咸肉,又帮忙包粽子。张仙姑道“你拿回来的那个粽子,顶好,咱们正日子再吃,这些个煮着这几天吃,又顶饱,又好捎带。”
她计划得挺好,祝缨在端午当天中午却没能在家吃饭——她被郑熹叫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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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也得过端午节,但这个端午节他仍是抽了空把祝缨叫了过去。
祝缨到了郑府就被引到一处临水的小榭。给她引路的小厮是个熟人,她就问“这是有什么事儿吗?郑大人不过节?”
小厮笑道“都是自己人,得见一见。小的心里,您是里头这个。”他比了个拇指。
祝缨到了水榭,发现主座空的,郑熹还没来,底下已经坐了几个人。
左手第一个的年轻人穿着在这些人里最好,无论是衣服的样式还是各种佩饰都很讲究。左第二是个年轻的文士,斯斯文文中透着点指点江山的傲气。左第三与左第二有些类似,却又显得内敛一些。
右手第一个她见过的,是个年轻的账房,郑熹查账、抄家的时候祝缨与他打过交道,此人叫邵书新沉默寡言,祝缨也就不招惹他,知道他是郑熹找来的人就罢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了。右第二看起来有点金良的气质,应该是个军官,年纪二十来岁,看他的手上的茧子是个常年操练的人。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牲——长得不错且年轻。
小厮把祝缨引到了右手第三的位置上。
祝缨一看位置,再看看人,心道狗日的,我排最后啊?
又看看小厮,心说小王八蛋,你刚才拿话糊弄我。
她刚坐下,郑熹就过来了,身后跟着甘泽和陆超。他一来,众人都起身。郑熹含笑坐下,道“都坐,不必拘泥,都认识了吗?”
那是不认识的!
郑熹就给介绍了一个,左手依次是郑熹的族弟郑奕、翰林蔺振、御史姜植——后两个是考进士科的。祝缨以前是土鳖一个,现在也跟仕林不熟,所以不知其名。
右手第二个,也就是祝缨旁边是校尉温岳,温岳他爹是郑侯的老部下。
比较令人惊讶的是邵书新,这货居然不是普通的账房,两年不见,他在户部都干到员外郎了!虽说品级与祝缨差不多,但是人家是度支,感觉比自己这个抓贼的强太多了。也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跟大理寺当账房的。
所有的名字报出来后,只有郑奕因为“郑”字多吸引了一点目光,其他人就平平了。
六个人里,只有祝缨在京城有一点稀薄的小名气,一部分是来自于龚案,那是两年前了,大家说她为人善良、腼腆、好说话,然后也就忘差不多了。另一部分是来自最近,因为王云鹤,说她应该品性不错是个好人,王云鹤才会见她,京兆府衙也说,她破案上有点本事。最后还有一点零星的名气来自花街,说她不作践人。怜香惜玉说不上,就是,人挺好。
郑熹却很满意这几个人,一眼看下去,年轻、端正,很好!
他说“有些日子没聚啦,正好今天大家都有空,来!”
远处细乐响起,酒馔陆续上来,郑熹特意嘱咐“给三郎上茶,他喝不了酒。”然后又对蔺、姜二人说“该休息的时候也该休息。认识认识新朋友。”
他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仿佛就是找几个人来随便过个节,介绍几个人认识“多多亲近”。众人走时,又给各人准备了一份节礼,表礼四端,另有金银等物。
出了门,别人都有小厮跟着,只有祝缨自己抱着东西,后面甘泽跑了出来说“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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