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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出来之后,裴清也随之出来,到了堂上才说“三郎,此女顽固异常啊!”
祝缨道“本来就是试一试。”
两人正要离开,里面毕氏的喊叫声传来,武相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会回来说“她要见您。”
裴清道“奇怪……”
祝缨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吗?
她又回了囚室,毕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问“我还有几天?”
“不知道。你也有数,都‘感孕’了,哪还有常理?”
毕氏道“做个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带着孽种走!胎落下来,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让你们痛痛快快的结案。”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答应不了。而且本来结案就很痛快。”
毕氏看着她,祝缨道“我问问。”
毕氏道“我是跟你说!”
“你活着我不敢保证,死了倒可以。”
“自从我记事起,家父每年都给人送钱。”
“……”
“对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没有吗?”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我,额,每年,都从我上官那里抠钱花……”
“那是你爹吧?”
“我亲爹没钱。”
毕氏冷冷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平静地看着她。
她说“我爹自杀之后,全家没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说的没错,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简直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我当时想,我老了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么的担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样子多么的可怜!她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还给我母亲钱,还给我兄弟读书!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们给我准备嫁衣,就像把我装进棺材一样。你明白吗?就像大冬天里,你在旷野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他们给你一个棺材,你只要进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当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这口棺材,你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认命了。□□是我下的,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准备好了行装,偏遇到了刺史……
我说错了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缨沉默地听她讲完,问道“你要笔纸吗?”
“本来想要的,”毕氏说,“说完了,又不想了。本来说也不想说的,可是说出来,总会有人记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缨微微弯腰“告辞。”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祝缨点了点头,囚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里面毕氏道“晴,我的名字叫毕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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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书吏已然把她说的都记录了下来。
裴清道“也算有个交代了。”
祝缨头道江得要命,道“勉强吧。本来就……”
裴清道“他们还在等着。”
哪知供状到了郑熹跟前,他们却谁都不想发话允许毕氏堕胎,却又仍想走完案子该走的流程。即从大理寺结案转到刑部做最后一次复核。如果照着正常的时间安排,正式问斩得到秋后了。不过陈相他们可以向皇帝进言,为了李藏的体面,让毕氏在狱中自裁。
这胎,谁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郑熹最后操刀写的判词里,他也不驳窦刺史断的结果,但是不免给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为家乡做出贡献的长者,只不合娶了个年轻不懂事的继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惨祸发生。
窦刺史送来的两个狱卒也判了极刑,对他俩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什么“勾引”?分明是见色起意!
时尚书并不知道毕氏是毕罗的女儿,只以为毕氏是哪个破落户被相中做续弦的。老头的续弦嘛!理解!且这个小妇人很难缠,什么“感孕”都出来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里,宁愿卖陈相一个面子,卖李家一个面子,早早请毕氏自裁。
两个狱卒在他那里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狱卒的破事纠缠。
从大理寺狱里提了人,然后很快也下了判词。
各方都了结了一桩麻烦事,告诉皇帝是一个为求活命胡编乱造的无知妇人在瞎扯,并没有什么“感孕”之事。反而将皇帝弄得很遗憾,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祥瑞。”
陈相听到这一句就知道,该准备上了。
那一边,祝缨因这个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郑熹给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回家料理家务事顺便休息,休息好了还得回来——快过年了,年前有些事情还要祝缨来处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毕氏的遗体领出来,就定在慈惠庵里烧了,装个骨灰坛子埋了。毕氏有家人,但是母亲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泽倒是在,然而毕氏自承招供,以妻谋夫又没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缨就打算钻这个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给领了去,烧埋了。
孰料还没有往刑部动身,武相、崔佳成联袂而来。
祝缨只得先住了脚步,问道“有什么事?”
崔佳成将一份公文呈上,道“这是上月女监诸狱卒的考评。”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员的升黜奖惩都是有考评的,以往是没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该拟就请您过目,以定一年之惩奖。”
祝缨看了一下,上面的等第都有点差别,吴氏的是上等,周娓评了中等,最差一个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个中下,差点进了下等里了。甘小娘子这个中下也是有缘由的,毕晴的案子,头一回提审的时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兴地说“感孕生的,是不是毕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后被崔佳成训斥了。
祝缨道“不错。这样,以后每月,你们两个交一篇考评,给每个人打等第,两人联署。攒够三个下等,下个月一应补贴减半,有五个,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现一次,也黜退。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应道“是。”也不敢过于高兴。她们又说“那,将甘氏的考评定为中等了?”
祝缨道“可以,但是我下面说的话——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锐!为什么要你们?如果在大里做梦都能怀孕,虚无缥缈还计较什么现世里的男女大防?你们能抓鬼啊?”
“老左,帮个忙,一起跑一趟呗!”
她自己订的规矩,现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监,为的是宣布新的规定,左司直忙完一桩大案正闲着呢,道“好。”
崔、武二人松了一口气,她们近来管这女监比之前顺手多了,连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顺了不少。人都是这样,祝缨一离京就顾不上她们了,头一天祝缨离开,第二天她们就尝着滋味了。恨得吴氏都骂“这群鬼!又来背后坑人了!一件事儿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条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时却显出一些不合群来,别人都有着这种或者那种不得不养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这就使得提审毕晴之后,大家都还是同情毕晴的,但是都不说话,只有她开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没什么办法,女监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这份差,考核时是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没有祝缨最新的这份授权,她俩真的拿这人也没什么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钱、活不多,就是叫你整个女监不太像个正经干事的地方。
现在好了!
两人互相打气。
祝缨和左司直到了女监召集众人,祝缨当众宣布了决定,并且重申“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们摒息低头,应了声“是。”
祝缨问左司直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左司直摆了摆手。祝缨道“那散了吧。”
她与左司直往外走,只见周娓、徐大娘也抱着被子往外走,左司直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徐大娘道“前头毕小娘子盖过的被子,今天太阳好拿去晒晒,备着以后有人来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归同情,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觉得不太对。
祝缨道“直道而行本来就是个奢侈的东西,机会我尽力给你们,能抓住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左司直摇头道“操心的命。”
祝缨道“我且还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着与她同行,走远了一点才说“就要刚才这样才好!你就是对她们太和气了!叫她们以为在大理寺可以当娇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还有钱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里,拿回来的犯人就在对面关着!她们就敢在舌头上当菩萨!不看你的面子,必有人要整治这群小姐脾气的丫鬟!”
祝缨道“好好好,你说的对。哎,我操心的事还没办呢。”
她所谓操心的事,是答应了毕晴把尸体处理好。放到别人,是万不会干这个事的,她答应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办了手续,找了辆车把尸体往慈惠庵运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么?”
祝缨道“回。”
她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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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离家多日却不敢回家,她总觉得毕晴这件案子办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满意,除了李泽,但那不重要,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着丁忧呢。
他们越满意,越显得毕晴未免过于悲凉。
祝缨把毕晴的后事给办了,尼师还说“今天花姐没来呢,她近来忙你们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来了就好了。”
祝缨含糊应了一声,直看到尸体烧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装了坛子交给尼师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外,她敲了敲门,里面杜大姐的声音“谁?”
祝缨道“我。”
杜大姐大声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来了!!!”一面拉开了门!
里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张仙姑、花姐、祝大都过来看她,祝大问道“忙完了?”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里!可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祝缨道“我算好日子的,这不,这就回来了。”
花姐低声道“先洗洗脸,换了衣裳,吃了饭吧。”
张仙姑道“对对对!”
家里正在备年货,东西很多,他们都围着祝缨问长问短,问她想吃什么。杜大姐又要烧热水给祝缨洗头洗脸。张仙姑怕祝缨冻着了“大冬天的,洗个脸泡个脚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烧些水,把门窗关严,用油纸拢个帘子,在屋里洗个痛快。”
祝缨道“好。”
被他们围着换衣服、洗脸、吃饭。吃完了饭她要休息,张仙姑欲言又止,祝缨道“案子结了。”
“哎,那就好。”
祝缨却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来,才问“有什么事?说吧!”
花姐道“没事!你好好歇息。”
祝缨道“那我有事。”
“嗯?”
“毕晴不该死,”祝缨闭上眼睛,含糊地说,“我不在乎一个案子、一个犯人,可是她……供词是我诱出来的。我不觉得她做错了,却又亲手把一个我不认为错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觉得这个法就样样都对。我刚把她烧了。”
花姐道“她也办了错事。”
祝缨说“我想把她记下来,她的事,她的话。我不知道她对我说的有多少真话,但是我想记下来。好歹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来过。报上的供词与她对我讲的不同,被删减了很多。”
“嗯,想记就记,记纸上就行了,别总放心里,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没……”
“有事。”
花姐压低了声音,说“我都知道了!”
“嗯?”祝缨睁开了眼。
花姐的脸上露出了点怒容“她们怎么能这样?!她们是凭本事考进的大理寺,跟你没关系?”
祝缨闭上了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那确实是人家凭本事考上的。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不该瞒我,我还劝你能照看时照看一下,都是妇道人家,以前没当过差……我……”花姐越想越气。
祝缨胡乱拍拍她的背“没事,都好了。”
花姐还要说什么,门却又被拍响了。此时已然宵禁,哪里还会有人过来呢?
杜大姐警惕地问“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我……来寻祝大人。”
祝缨跳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趿着鞋到了门口,听外面的人说“我……我真的有事。”
周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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