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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道:“就带着去喝酒,楼下有人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把那女娘惊着了,她就掉楼下去了。”
祝缨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后问汤小郎君:“你说,怎么回事”
汤小郎君道:“真的是出来散心的!瞧着她新鲜就点了,哪知道她会掉到楼五呢”
祝缨命人把尸格拿给他看:“这些伤是哪儿来的!!!给我打!”
又是一顿打。
再问仆人:“说,怎么回事儿”
“就……獠女么,小郎君,小郎君厌着獠人,带回来打了两巴掌。”
“就两巴掌再打!”
又是十板子下去,祝缨再问汤小郎君,汤小郎君是真的怕了,一吓之下全招了,与那鸨母说的也相差无几。
祝缨深吸一口气,又召了鸨母手下的来问,说的都是大同小异。也有同情死去的姑娘的,也有觉得这个“獠女”不可爱不亲近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她的确实来历,倒是证实了这姑娘确实是买来的。
祝缨看姓汤的小子已经打得很重了,再打下去怕不是要真的打死了。她不介意直接打死这个傻子,却不能不考虑士绅的反应。
按律,汤小郎君这次的惩罚是极轻的,无论是“獠女”还是“官-妓”的身份都不比寻常百姓,人还是找不到来处,也无人为她做主。汤小郎君也并不是亲自谋害她,过失减等、身份再减等,减来减去,非但不用偿命,连流放都放不出去。判个流刑,大理寺都得能给驳回来。更不要提死刑了。
祝缨眼前全是当年曹氏案时王云鹤的样子。
祝缨召来汤小郎君的父亲汤翁。汤翁一见儿子打成这样,心都凉了,有些愤懑地问:“大人,小儿所犯何错”
勾勾手指,示意汤翁上前,在他的耳边低声道:“糊名考了四十一名,就寻个獠女来虐待,下作!丢人现眼!”
汤翁的脸白了,他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提县城里现在就住着一个很不忠厚的“獠女”单说眼前的县令,他是要修复与獠人的关系的。
祝缨道:“你这个儿子教成这样算是废了,将其他孩子教导成人去吧。”
汤翁深吸一口气,不停叩头:“大人,他虽可恶,可做父亲的总不忍儿子去死的。请大人饶了小儿一命吧,小人愿意交铜赎刑。”
祝缨下判词,先给死去的姑娘定个身份,是“外乡人”,然后判了鸨母买良为贱当罚,其次是判汤翁的儿子过失致人死亡,本应流刑,但是因为他当时不知道这姑娘的身份,所以减等成徒刑。另要赔钱。汤翁想要的赎刑,祝缨没答应,钱收了算罚款,刑照判。
徒刑发配之前,要先挨板子,但是审讯的时候已经挨过了,所以这顿板子免了,即日就发去做苦力,不许停留。
这个结果祝缨自己尚且不能满意,不想许多人却认为她真是“铁面无私”,甚至有些人认为她有些“苛刻”了。一则死的是“獠女”,二则死的时候身份是“妓-女”,实不该将一位士绅之子罚得这么重。
顾翁等人只能猜度:“这当是为了安抚獠人。咱们这位大人,想得很多呀!”
他们都在等,看祝缨要跟赵娘子有什么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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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没有去找赵娘子,她先召了顾翁等人。
顾翁等人不明就里,以为她要询问与赵娘子有关之事。不想祝缨先问他们:“你们家内有獠奴吗”
众“父老”面面相觑,各自小心地说:“都是花钱买的,有来路!”
祝缨道:“是我疏忽了,以前并没有听说过呢。这‘獠奴’是个什么情形,劳烦对我讲一下。”
顾翁等半真半假地说:“是买一些做些粗笨活计,他们也听不懂话,胜在憨直。”
“一个听得懂话的都没有”
“那倒是有的。”
祝缨道:“那好,给我寻几个会讲……去找美玉之族的‘獠人’,哦,有旁的族也给我寻一两个,我向你们借用。年前归还。”
众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找会说话的还是方便的,他们说:“何必言借”
祝缨又问通商的事儿,顾翁道:“本县不多,就是赵沣家。獠人素无文字,怕交易记账被人所骗,只选信任的人。”
祝缨都记在心里,让顾翁等人尽快把“獠奴”给她找两个来,要通晓双方语言的。顾翁等人就确定,县令是真的要联络獠人了!则汤小郎君撞在了枪口上,被打被徒刑被罚还不许赎刑,也不冤。
他们不敢为汤小郎君求情,却又不得不想:以县令的作派,只怕獠人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相约去了顾翁家议事,议的是“既然县令大人有意联络獠人,本县是必有好处的,恰如收拘我等在此,却又除逋租、兴修水利一样。我等如何能从中获益”除逋租,他们得到的好处并不算多。獠人的事儿,他们有点相信祝缨能办成,一旦办成,必有大利,他们想多拿一点。
祝缨现在想的却不是“獠人”,因为她放出去的榜有人揭了。
福禄县不比京城,县城里的稳婆没一个认字的,仵作的女儿也不识什么字,更不想学什么剖尸。县城里识字的妇女也没几个,乡绅们的女儿倒有几个识字的,却无人来揭这个榜。
等了三天,小吴脸色诡异地跑过来说:“大人,有人揭榜了。”
“哦带进来。”祝缨说。这可是这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小吴咳嗽了一声,祝缨道:“怎么了”
“是……那位女冠。”
祝缨与小吴对了个眼,镇定地道:“带进来。”
两人虽然认识祝缨,此时却与在花街后街见祝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紧张,身后跟着的小黑丫头也很紧张。
祝缨道:“你们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为什么”祝缨问,小江这人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祝缨不敢说她一定就是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为了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共处,那她要这样一个女冠毫无用处,还耽误她的正事儿。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并不是想给自己的身边添一个……难以确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咙发紧,道:“道理我说不太明白,只想说,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样。凭我自己想总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里却总是缺了点什么。我想帮别人,却又给您添了麻烦。跟着您总能学到一些的。哪怕最终还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乱撞强。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点吧,教我一点我不懂的道理,让我做一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事。我不比别人笨。琵琶,不难的,不学就永远不会,不是因为笨。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语无伦次,只恐自己说得不明白。
“跟我来。”
祝缨把她带到了停尸房,那里,死去的姑娘正安静地躺着。祝缨也招呼了县内的僧人给她念了几卷经,耽搁了两天,是以还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说:“我来给她装敛。”她的手法很娴熟,似乎做过不止一次。祝缨道:“做仵作可不是敛尸,是剖尸。”小江的手顿了一下,道:“我学!”
祝缨道:“你现在还不是仵作。”
“我愿意学的,什么时候学好了,再让我听差也行!”
祝缨道:“先做个学徒吧。你叫什么”
小江露出数月来第一个放松的笑:“没名字。”
她的姓也没什么来历,纯是出了花街要立户籍,就随手翻了一本书,看一首情诗中的字,“江”字比较像个正经的姓氏就登记了个“江”姓。没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后来祝缨叫她“小江”,她也觉得名字起不起都无所谓了。
祝缨道:“不妨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现在就可以登记在册,改过来。”
小江摇摇头:“大道至简,我名字太多了,以后都不要了。”
祝缨又指指小黑丫头:“学徒带个丫环,不像话。”
小黑丫头道:“我也能当学徒的!我也喜欢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帮娘子问了那家的人,她们说了死了的是个獠女。可惜您自己也问出来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算杂工。”
看着“江大娘”三个字被记在册子上,学徒一个月只有一石米、一百钱,小江忽然觉得自己与以前不一样了。她也不要求住到县衙里,还住自己赁的那个房子,又问县衙的规矩,什么时候应卯,假怎么算之类。
小吴在一旁听了,心道:这可真是个狠人,为了留下来连尸体都敢剖!侍女都拿来搬尸体!
小江却很快乐,祝缨让小吴给她讲县衙规矩,她见小吴走神,还提醒了一下:“吴小郎”
“哎哦哦!我来对你们讲……”
福禄县衙就多了一个仵作女学徒,这两天就守着一具女尸瞎瞧。早上集合的时候,小江就跟小黑丫头站在女卒的身后。她方言讲得好,以致女卒们都奇怪县城里以前怎么没见过她这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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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属无奈,她本意是在福禄县培养出当地的女仵作来。小江是从外面来的,日后未必就能扎根这里。来了,当仵作,再走,福禄县依旧什么也没剩下。
所以她才会犹豫,以为无用功。
但是福禄县的条件又摆在那里,不招这一个,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人肯自愿来当这个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们缺的不止是怎么做仵作,连字都不识,尸格也不会填。
祝缨倒也痛快,招来小江:“榜还依旧贴着,日后有胆大心细的年轻女孩子,我也召了她们来。她们有不识字的,你带一带她们,教上一教。”
就把这摊子扔给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开身亲自去教。
小江高兴地答应了:“我这就去街上找人。”
“不急,先把停尸房那个烧了吧。赵娘子在县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该回去了。骨灰叫她带走,纵不认识,也埋得离家近些吧。”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缨道:“官吏俸禄从税赋中来,我们这些人都吃过她的血肉。”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尸身被移到了城外点起了柴火,烧了好一阵儿才烧完,用一只大瓮装了,几块未烧尽的大骨头落在瓮中发出闷响。祝缨将坛口封了,带回县衙,再请赵娘子过府一叙。
赵娘子在县城逛了几日,也见识了祝缨判汤小郎君,见县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有了点主意。恰儿子也要开始进县学读书了,她便打算回家。临行前,她也想再见一见祝缨。
到了县衙,赵娘子这次就礼貌多了,先谢了祝缨也给儿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缨道:“我答应过贤伉俪,自然会尽力。”
赵娘子道:“他能来上学,也是多亏大人。”
“他考得不错,悟性亦可,福禄县要这样的读书人。”
赵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这样的考!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了。”
祝缨道:“那我能托您做一件事、捎一句话吗”
赵娘子正色道:“请讲。”
祝缨命人取来骨灰瓮,先托了这可怜姑娘的事。赵娘子诧异道:“就这件事那是什么话”
“问一问令兄:可否相安”
“什么意思”
祝缨道:“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以致彼此不能信任。不过总这么防来防去,互相害来害去也不是办法。能否重修旧好、互通有无你们的族人,如果有名册最好,这样到了福禄县,我待他亦如士绅百姓。如果想交易,我与令兄各发身份令牌予可信之人,往来两处行走。如果仍有疑虑,就从互不劫掠人口开始犯法的人必然是有的,但是只要发现,就互相帮忙追索,如何”
赵娘子认真听了,说:“倒不像是要坑害人的样子,我这便回去传话!”
“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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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娘子到县城也是为了给哥哥观察一二,回去好传话的。
她赶回自己家,对丈夫说了儿子的生活情况,又说了县城:“是有条理多了。我总觉得那个县令太软和了,心里想得又多。婆婆妈妈的,遇着一个不知哪族的丫头死了,巴巴地把个小郎君给发配了,又拿了骨灰托我捎带。啧!跟他说了我也不在意别家死鬼。”
赵沣细问了情况,道:“他这是告诉你,他重视你呢。你要去大哥讲吗”
赵娘子郑重地点点头:“当然!”有些事是连丈夫、儿子也不能说明白的,“獠人”也分不同种,她这一族是自称美玉之族,此外又有以健勇为名的、以敏捷为名的。
大家也互相攻伐。
赵娘子第二天就往娘家赶,大冷的天她也不畏惧,七天之后,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哥哥已经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四个侄子、两个侄女都来迎接她。一家人围着大厅的火塘坐着,赵娘子将祝缨的话转述给了哥哥听。
洞主道:“你们都说说。”
长子道:“一个县令,能做什么呢不如前两年那个刺史,他管得多。”
次子道:“官儿越大怕越狡猾,但他能给的也更多。”
三子道:“别忘了,官儿越大,手也越黑。”
四子道:“大哥说的对。山那边那两家又不消停了,咱们须得有人相帮,一个县令能帮什么呢”
只有小女儿说:“阿爸,选这个县令!”
洞主道:“为什么”
“哥哥们说得都对,刺史管得多。可是,咱们只有这一洞的人马,在刺史心里的份量绝没有在县令心里的份量重!一个不重视咱们的人刺史,又能帮到咱们多少且容易被他算计。县令既然是个软和的人,又心细,又会做事,咱们正要这样的人。阿爸,我想亲自去姑姑那里看一看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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