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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口气漫不经心地:“哦有什么数”
祝缨眼皮一跳,见他还是歪在榻上,手肘却撑起了一点,双肩也打开扳平了,上半身变得平整板直,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正色道:“南方春耕更早,往年这个时候鲁大人已然安排完了春耕,您现在……知道有多少地方春耕完了,多少地方还在临阵磨枪么”
“嗯”冷云皱了皱眉。
他的样子还是很疲惫,一路过来没有跑回去,见了属下官员有特意摆谱,他已然是个比较合格的泥塑菩萨了。祝缨提到的这些,他确实不曾考虑到。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话依旧不大有精神:“怎么说你信里不是提到要知晓些户口数之类的么怎么又还有这一出了”
祝缨心中稍安,看来冷云并不全是个棒槌。她瞄了一眼冷云左右,轻声问道:“大人,恕下官无礼了,刚才那几位先生,是不是大人带来的帮手”
冷云长出一口气:“不能跟我讲,非得跟他们讲了”
祝缨轻笑一声,道:“怎么会下官又不认识他们,既是帮手,有些事儿他们也就该知道。下官想偷懒,一遍说完。”
冷云没有叫人,而是说:“你先说。”
祝缨手心里沁出点汗来,人也绷紧了一点,她下意识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人也跟着更加沉着了。她说:“下官不过是一个县令,全州的事并不能尽知,但是下官经历过两次交接了,一次是离开大理寺,一次是到福禄县。这两次交接,余波至今未能全数平息呢。”
冷云的肩膀又塌回去一点,道:“是啊!老窦……”
一提窦大理他就有点牙疼,郑、窦交替,他也不幸成了池鱼。他更加和缓,声音也有点含糊了,说:“鲁刺史,有什么毛病么”
祝缨双手一摊:“福禄县地处偏远能够知道得不多,才要提醒大人小心。”
冷云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他支使着小厮去把自己带的幕僚给“请”过来。冷云身边得用的仆人还是那么几位,与祝缨在京的时候也都是熟人,他们与祝缨这才对上了眼色。
冷云此来带了四、五位幕僚,冷侯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也给儿子准备好了帮手,保证他们能帮着儿子处理些日常事务,好让儿子安稳等着祝缨那儿出些成绩、给祝缨当个后盾,最后皆大欢喜。
其中领头的就两位,另三位是帮手的帮手。
祝缨此时却不想见冷云的帮手,也不想多操冷云的心了,偏偏冷云又改了主意像是要与她商议事的样子,她只得又老实坐好。
冷云一声戏谑的笑:“咱们私下说话,你这么着也太死板啦!啧啧,又不是在郑七面前。”
祝缨道:“大人再过几天再看,就知道下官已是十分亲切,与大人很不见外了。”
“哦”
两人交谈几句,幕僚们便在小厮的带领下过来了。冷云趿着鞋站了起来,道:“来,都认识一下。这是祝缨,你们应该都听说过的吧三郎,这一位是薛先生,他于刑名的学问很是精通,这一位是董先生账目上是一把好手……”薛先生四十上下,董先生白须白发,年近六旬。
此外又有王、钱、关三位,也是各有一项能耐,或是于工程等有长处,或是通晓地理之类。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个个看着都很沉稳。
祝缨与他们都见了面,冷云道:“你们说说吧。”
董先生道:“大人,我等尚未见着本州的卷宗,一时还没有太详细的章程,还请祝大人赐教了。”
祝缨道:“我所知亦不多,京中户部、吏部等处,不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说法要细一些的。”她最后是问的冷云。
冷云道:“唔,真没有。户部倒是给我看了些数,却不让我抄录,也不能带别人来看。”
他还记得户口数、田亩数、一年的税赋数之类,但也没能将各府、县的各种数字全数记下。吏部他也见了,祝缨只要提一句吏部,冷云不懂、冷侯也懂了:地方官员的任命,乃是主官与吏部互动的结果。这其中又涉及中央与地方的人事任命管辖权限,总的来说,吏部做主。
但是一州刺史如果强势一些,又或者背景强硬一点、与吏部有渊源,也可以在局部将一些刺儿头给暗中替换掉。
冷云这样子掌控一州是很难的,想将全州官员大换几乎不可能,及时发现不好应付的下官,将最难弄的请走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这些话就不方便挑明了讲,祝缨就不细问。她问了冷云户口数之类,董先生记得比冷云还要清楚,都报给了祝缨。祝缨道:“董先生应该知道,账上有的都是虚的,库里有的才是实的。”
冷云摸了摸下巴:“我想起来了!哎哟,这个交接的时候,最容易平账了!怪不得你说要填坑!咱们当年查过多少这样的案子”
薛先生听他们说了一阵才插言,道:“大人,还请大人暂时忍耐,到了刺史府办好交割再从容歇息。我等人生地不熟,祝大人在本地数年,在下也想请教请教,好好安置府里。”
冷云拍板,道:“就这么办!”
别驾本来就要所有人跟着回州城的,祝缨也推辞不得,道:“好。”
薛先生便从:“不知本州各府主官脾性如何”开始一一向祝缨“请教”。
祝缨道:“我偏居一县,每年倒有两次要到刺史府来向鲁刺史汇报,也见过其中一些人,薛先生问的是哪些人又要问什么事太细的事儿或许不清楚,只好就见过的略说一说。大人,吏部没有给您详述么”
冷云道:“他们就说个年龄、籍贯、履历老长也不给全,哪有你亲见来得可靠”
祝缨又问冷云:“大人要问哪些人”
冷云指着薛先生:“你们说。”
薛先生道:“本州的别驾……”
冷云来之前拿到过本州官员的名单,他实在背不下这一串名字和官职,薛先生都还背得下来。吏部、户部等向来不会特别主动要给一个赴任的官员担任当地的情报,县令这一级的最惨,甚至只能在考核的时候去吏部领一张文书——进皇城是要有门籍资格的,没有门籍,想再见吏部的大门都难,更何况仔细打听能给个地址,大致上中下县的级别就差不多了。
至于州、府一级,管辖地方既大、品级又高些,尤其刺史赴任前得面圣,职责既大,朝廷也会让他们两眼一抹黑扎过去,多少会提供一些信息。信息有多具体,有多少实用的内容,就各凭本事了。
祝缨与薛先生两个互相套讯息,半天才说完。
董先生又问完粮纳税之事,祝缨道:“福禄县的逋租我已设法清了,旁的府县都好于福禄县。”
董先生又十分客气地问:“听闻祝大人种宿麦有成,不知有何见教又有什么事是须得刺史府来办的呢”
祝缨道:“是须得借冷大人的威望弹压各府县,依次排开才好。”她一个县令,没那个权柄协调这许多的势力。种麦名义上归她管,种麦之外如水利、劳力、畜力、种子等等,哪一样都能做出文章来。
须借刺史之势弹压、协调,否则她报可以种,别人尽可以说地气不同,种不了,暗中使个绊子。再有,遇到特别有上进心的地方官,火急火燎就自己也种了,再征了宿麦的税,捧着政绩走了,留下一个大破窟窿,每年租赋压在头上,就是祸害当地了。
冷云道:“不征税怎么行”
祝缨道:“年景有丰歉,得种个几年,取个均值。否则也会误朝廷的事儿。”
董先生赶紧给冷云解释:“丰年税十石,歉收时减租或许只有五石,报的时候就要取均值。否则遇到灾年,大人去哪里寻这许多粮来上缴”
冷云道:“那好吧,就这样。”
其余几个先生也陆续请教了些问题,问的时候也都回答祝缨提出的一些问题。祝缨因而将本州各府县官员的情况都粗略记了下来,又知道了本州的一些人口之类的情况,心道:这把我也不亏。冷刺史不甚理事,幕僚看着还算可靠,我只管这几天给他们讲解些本地情状,以后忙我自己的事就罢。
薛先生等人则想:怪不得他在京城能有能干的名声,君侯又叮嘱有来不及决断的事要与他商议,确实可靠!寻常县令哪能将一州的事儿这么留心呢
彼此都还算满意,终于,几位幕僚一齐拱手,说祝缨辛苦。祝缨道:“不敢当。大人,在下告辞,也请大人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冷云一直强打精神听着,见要结束才有了一点精神,道:“好!就这样!”
冷云身边的小厮抢上来送她出门,两人走了出去,小厮低声道:“三郎莫在意,我们郎君这一路是吃大苦头了的,这才有点小脾气。”
祝缨道:“我在大理寺那么些年,大人是如何待我的我心里有数。对了,这几位先生,都是什么来历家乡何处”
小厮低声一笑:“他们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却是有些毛病儿。薛先生您瞧着精明是吧跟您说话有来有回的,可是下一回您要说一句:我考考你。他就萎了。”
这几位各有点小毛病,薛先生不能考试,凡考试必要闹肚子,这也不算什么,因为有赏识他的人完全可以举荐他做官。要命的是他听不得一个“考”字,做官也是要考核的。只要确认是他的上官,能有资格考他,正经“考”,他就头重脚轻,盗汗发昏。
董先生是出身是有瑕疵,手上本事虽硬,连像祁泰那样做个吏都做不了。
祝缨又问了各人家乡,对小厮道:“你快回去侍奉吧,别等会儿他找不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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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见冷云的事儿瞒不了人,她很晚回来,第二天一早赶路,冷云还是乘车,祝缨等人都骑马跟着,便有同僚等驱马来与她并辔而行,探问些情况。
最先来的不是祝缨的上司,而是州府里的司法参军事康桦,祝缨与他多少有些情面,康桦曾受鲁刺史之命到过福禄县,试图保祝缨。
两人点点头,康桦道:“不愧是祝老弟你呀!与冷刺史也有旧么”
祝缨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也是在大理寺的,康兄忘了。”
“哦!是了是了!”康桦连忙说,“老弟你可算是熬出头了,苦尽甘来,我们却要重新摸一摸上司的脾性了。”
“冷大人贵胄公子,待人并不严苛。”
“听说,大人来头不小的”
“唔,那倒是,他是冷侯的公子。”祝缨也没办法夸冷云能力出众,一夸就得露馅儿,只得暗示康桦,别拿冷云耍着玩儿,人家后头还有人。
一路不断地有人过来询问,祝缨也都与他们小声交谈。到了晚间,又有薛先生等人拜访、议事。
薛、董二位单独来见祝缨的时候,与在冷云面前又是另一番模样。宾主坐定,祝缨命人奉茶,薛先生道:“昨日承蒙赐教获益匪浅,大人在福禄县,不好轻离,不知可否请赐一纸文章,将事务列明方便我等有不明白处可以查阅”
祝缨微笑道:“先生知道的,有些事儿不能落在纸上。否则我就是‘妄议’,诸位就是‘把持’,冷大人么……”
薛先生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只得这样了。”
董先生捻须微笑:“宿麦的事儿,总是有个计划的吧”
祝缨也笑道:“空中画饼罢了,连思城县有多少地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呢,如何谋划董先生,这事儿咱们几个空说都是虚的,也是要当地官员报上实情才好说的。”
双方都笑得轻柔和缓,也都对对方更了解了一些。
那一边,别驾等人每天早早起来在冷云的屋外排着队恭候,吃饭的时候也要等冷云示下。冷云要开宴,大家就陪着,冷云要自己吃,他们才各自去吃。晚上睡觉前还要再问候一声,简直将冷云当成亲爹在问候。
冷云头一天嫌烦,觉得别扭,过不三天,便向小厮感叹:“这就是主政一方的威风啊!”
小厮凑趣捧他:“郎君本来就是主政一方!自带的威风!”
冷云心道:怪不得三郎说,他算亲切的。
又走了五天,越走越繁华了一点,冷云的精神也好了一点点,却又开始嫌热,好容易到了州城,他先住在驿馆,派人将刺史府里收拾妥当,次日才移居过去。
鲁刺史将刺史府整治得十分舒服,房舍一直都有维修,花木茂盛,一看令人心静。冷云也不免安静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刺史,便将诸人齐聚一堂,道:“我初来乍到,一切还要托赖大人同心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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