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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五娘子说个不停,一旁荆五郎像被人剪了舌头一样,真是没意思极了。

祝缨在发作之前一向很有耐心,她安静地听着,一丁点不耐烦的意思也没有。荆老封翁先不好意思了,喝止儿媳妇:“大人面前,休要聒噪,事情说完就好了,平白骂人怎地”

“谁骂人了呀”一道声音从外面切了进来。

荆家三人往门口望去,只见熟人王司功从外面走了进来。王司功进来之后,微微一怔:他这个样子,越来越像冷刺史了。

是冷刺史,不是刺史大人。祝缨轻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点懒懒的表情,一举一动都有点漫不经心。是一种公子哥儿式的闲适,一股“这都不算事儿”的态度。

王司功叉手为礼,祝缨道:“怎么来了”

王司功道:“大人要新选的吏员,粗筛出了几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下官拟了几道题,请大人过目。等大人定稿之后,就拿去考一考他们。合格了再用,免得胡乱招人守不住本心又生枝节。”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来。丁贵接了,站在祝缨身后。祝缨道:“我这儿正好有事找你。学校是司功管,是吧”

“是。”

司功的职业责里,排在最前面的是官吏的考课、假使、选举,同时还管着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可谓手握权柄、职责重大。厉害一点的,甚至可以与主官小小叫个板,乃至将手伸到下面各县里面。名义上,主官可以过问所有的事情,但是主官只有一个人,能力稍差一点的,就得被底下专职负责某项事务的人给架空了。

祝缨说“学校”,因为荆五郎是府学里的学生。官学有博士教学,博士的上面是王司功。

祝缨道:“李司法,进来吧。”

王司功再看过去,李司法也早早地过来了,听李司法也拿昨天的事搪塞:“有旧案在审……”与自己的步骤是一模一样的,王司功撇了撇嘴。

祝缨道:“贼人已审问完了,是盗窃无误。现还有些事儿,须得剖析明白。荆纲是本府难得的人才,又在外任官,你们家又是失窃的苦主,拿你们过堂面上不好看,便在这里说个清楚。”

王司功、李司法继续放心。荆老封翁颤颤巍巍地起身作揖:“多谢大人体恤。”

祝缨道:“小娘子,你口口声声说这些首饰衣裙是你的,得有个证据才好签字画押领了失物走。你自家的单子可不能算,随便开张单子官府是不会信的。”

荆五娘子怔了一下,问道:“大人,这官样的首饰,还能有多少”

“很多。”祝缨很耐心地对她说。衣、食、住、行,皆有等级,越高级的越稀有。荆纲一个从六品的官员,他能使用的首饰并不能有太高档,即便是官样,与他同品阶的人多得是,与他妻子同品阶的命妇也多得是。五品以上才能说比较稀有,五品以下,只是对民间来说稀罕。“官样”而言,确实很多。

王司功道:“纵不是她的也不能就说是你的。还有可能是别人的!”

荆五娘子瞪了丈夫一眼:“你还不说话”

荆五郎这才起身长揖,满面带红地道:“大人,确是学生拿给娇娇的。”

荆五娘子重复了一遍:“证据”

荆老封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王司功小小快意:活该!叫你们把手伸到女监来坑害我!

王司功可太郁闷了,本来可以小小与知府心照不宣地磨合一下小小谈个价钱的,现在倒好,有人帮自己造了个把柄递给上司。可恨!

李司法也老大的不开心,娇娇这个女监是关押女囚的,与主捕盗、破案、审判的李司法当然有关系。他看娇娇和荆五郎都不顺眼极了。开口道:“你怎么证明荆五与娇娇有关系的”

祝缨听这一声就知道,李司法此人是个老手,这是审案手断里的“诱”,很粗浅的诱供。但是对荆五娘子是有效的。

她弯下腰,从鞋底夹层里抽出了一个小纸包,在几个男人目瞪口呆之中打开了小纸包,只见里面一绺黑色的头发,一张纸片。

丁贵的脸狰狞了一下,咬牙上前接过了这“证据”,哭丧着脸拿到祝缨面前,又不敢将这被踩到鞋底的东西交到祝缨的手里,只好自己掌着给祝缨看。

祝缨看了一眼那头发,乌油油的,细而柔顺,多半是女子之物。再看那张纸片,开头一句写的谢荆五赠凤钗的话,借此事由给荆五写信,内容写得肉麻之极,看笔迹正是娇娇所书,写不尽与荆五的情谊。

“收下来,”祝缨说,“李司法,命人取了赃物来,着她画押领回。”

李司法答应一声,起身吩咐去了。荆老封翁一家三口一叠声地道谢,祝缨道:“拿贼捉赃,本来就是官府应该做的。”

很快,赃物都取了来,祝缨道:“核对,画押,留档,再让他们取走。”

李司法道:“是。”

荆五郎小两口去看首饰、画押,祝缨对荆老封翁道:“府上既能养出荆纲这样的人才来,家教想必不差,如何对幼子倒宽纵了,你将他领回好好管教。”

“哎。”

那边小两口又口角了起来,荆五娘低声道:“我的东西,你敢再动动试试。平日里必没少给那贱人钱物,你等着,我必一文不少地追索回来。”

荆五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终于憋了一句:“我家的东西,我爱怎样就怎样,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大嫂送我的。”

“那是我荆家的大嫂。”荆五郎哼哼着说。

祝缨伸出双手,骈起中指和食指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打了几个小圈儿,开口道:“王司功。”

王司功起身:“在。”

祝缨道:“荆五心性未定,从今天起,从府学里除名。交其父带回,严加管教!”

正在准备道谢攀交情的荆老封翁、正在拌嘴的荆五小夫妇俩听到这一声都惊呆了!三人仿佛被雷劈到一般,荆老封翁头一个回过神来,想向祝缨讨情:“大人,念在他年幼……”

荆五娘子也马上说:“大人!明明是那个贱人勾搭着别人男人,怎么不罚那个贱人,倒罚起我们来了”

祝缨又指指荆五娘子道:“你也小心了,将别人头发踩到脚下是什么意思以后自家也谨慎一些,不要再犯了,都改了过来吧,再变本加厉,就要问你个行压胜之法了!”荆五娘子要是从个扎的小人儿身上掏出个头发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将荆五娘正法了。

压胜、求媚,都是罪过。律法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无聊可笑,但是它就是被写进法里了。

祝缨这里是提醒,荆老封翁吓了一大跳,李司法暗暗佩服。荆五娘子被噎住了,她想说什么,又说出来。压胜不是好事儿,这个她还是知道的。可是又实在不甘心,不看着贱人的凄惨下场,她这口气是永远咽不下去的。

连拿回首饰的快乐都消失不见了。

王司功、李司法也都不愿意将府衙里的事儿张扬出去,更不想被荆五娘这么指使来指使去的。娇娇那个女典狱,他们以往有所耳闻,此女不大入他们的眼,可再怎么着也是府衙的人!没到推她出去祭旗的时候,哪怕发落了,也是府衙里关起门来的事。

王司功心道:不提其他,这荆五干的也不是个读书人该干的事儿,单说偷老婆东西这事儿,让他从学里赶出去也不能说理由不正当。这妇人有这样的丈夫也是可怜,这般泼悍又实在可恶,怨不得丈夫要往外面跑了。家有悍妻,换谁都找个地方喘口气。

王司功冷冷地道:“老封翁,令媳这在教府衙做事”

李司法道:“大人,既然是他们所请,不如开堂来审!”

祝缨心道:你也够损的,公审,荆五两口子是苦主,他们是没有身份的。这个“身份”是指官身、诰命之类,府衙认真起来,是不可能接受荆家派个管事代荆五过堂的。到时候他们就会与当初黄十二郎在福禄县衙时一样,面前再没了遮掩、身边再没了打手。

祝缨道:“好了,就这样吧。老翁,带回去管教吧。送客。”

荆老封翁想发作,想倚老卖倚,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说了求情的话:“大人,总要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祝缨道:“升堂吧!”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荆五两口子押了起来。二人尚未反应过来,荆五娘子道:“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

荆老封翁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气了,大家一向和气,现在这个小知府开头说得好好的,突然翻脸夺了他儿子的学生资格,又要让他家人上堂被指点。他脑子一时没转过筋来,道:“大人,既然是我教子无方,大人要升堂,我便陪上堂。也不用您给礼遇,更不用赐一张椅子,我站着听就是了。”

祝缨对荆老封翁道:“哦,你是封翁该有座儿的,不用你提醒我世上还有一个荆纲。他,我来参!修齐治平,不能齐家,就不要出门丢人,他还是回来好好侍奉父母、教导这个‘还是孩子’的幼弟吧。”

荆老封翁猛然警醒,慌忙跪了下来,流泪道:“是老朽老糊涂了!请大人垂怜!这便带这逆子回家好好管教!再不敢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饶命!”

“升堂。”祝缨说。

惯的毛病!

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他们出声只为恐吓,不是真的想动手。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小声劝了一句:“大人,荆纲是本府这些年来……”

“南府没人了吗”祝缨指着王司功道,“过两天你与我一同去整顿府学!偷老婆私房的东西都能进府学,这里头都收了些什么玩艺儿”

她真的升了堂,府衙起先被他整顿了一番,衙役们此时也不敢躲懒,拖着水火棍到大堂站成两列。荆五娘子终于知道了厉害,在堂上说:“大人,我们认栽!我们认……”

“你栽什么上了事实俱在,还用你认”祝缨问。

荆五娘子一个哆嗦,不敢再言语。

新知府继上任之后清查府衙,这还是头一回审外面的案子!门外早有好事者探头探脑了。府衙比县衙规制更大,祝缨又是新来,本地百姓不熟悉她的为人,不太敢随便进来。

里面动静不小,祝缨还是给荆老封翁设了座儿。荆老封翁仿佛椅子上有牙在咬他似的,坐也坐不稳了。王司法见祝缨神色如常,正常地传了盗贼、娇娇、荆五夫妻过来对质。

荆五娘子一见娇娇就张着两爪恨不得将她撕烂了,衙役也不敢上手拦,拿棍子将二人隔开。祝缨对王司法道:“这样不雅,还是要再招几个正常的女差役。”

王司法一看,荆五娘子虽然泼悍到底是士绅家的女眷,被男差押着确实不妥,也觉得确实如此,道:“是。”

接下来的对质就十分简单了。娇娇再说:“不知道。”但人证、物证都有的,尤其有她亲笔信。

荆五娘子见娇娇还是这么淡定的样子,自家丈夫已丢了一重身份,回家接下来还不定要怎么样。自己又在堂上被人围观,狼狈极了,恨意又涌了上来,继续张牙舞爪又要揪打。娇娇的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凄凄惨惨。

堂上又乱了起来,祝缨嫌烦,道:“烦死了,二十板子。”

打板子要扒衣服的,王司功、李司法等人脸也吓白了,都急急上来劝着。荆五娘子如同被灌了哑药,也不吱声了。娇娇低低地啜泣。祝缨看了她一眼,这人在假哭,她说:“二十板子。”

娇娇也吓得当时收声,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王、李二人又意思意思劝了两句,那边荆五娘子恨不得娇娇挨这二十板子,只是她也不敢出声提要求了。

祝缨顺势没打这二人,判了将首饰归还荆家,荆五郎夺了官学生的资格,让荆老封翁带回去管束。荆老封翁心中暗恼,面上老泪纵横。颤巍巍道了谢,几乎要跪下去了,被一旁项乐眼疾手快又提着领子给他拎了起来:“老翁,站好。”

祝缨又将盗贼依律判了个徒刑,再看娇娇,道:“是人总有父母,便是孤儿也当有个来历,你究竟是何来历如何进的府衙”

娇娇叩头道:“妾是孤女,实是选进来的。”

祝缨问王司功道:“本府有多少人家能让女孩儿读书识字的”远的不说,就顾同的亲堂妹,如今也是个半文盲。让她答这个卷子,未必比娇娇答得好。

王司法道:“大人说得甚是!”

“收押!查!”祝缨说。

————————

退了堂,王司功、李司法追了上来,问祝缨:“大人,大人真要参荆纲么”

“当然。”祝缨毫不犹豫地说。杀鸡儆猴太没意思了,荆纲好不好她不清楚,荆家这显然是没受到教训。

王、李二人忙说:“大人,不妨先等一等”

“他有什么来头”

“那倒不是。”

“你们都知道什么不妨说说。”

王、李二人道:“大人,大人这边请。”

三人进了签押房,二人才说了荆家的事儿。

荆五这个府学学生的身份,来得并不很正。他自己从小也读一点书,但是能考上实托了他家里有个做官的大哥的福。

荆家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财主,有些田地,荆老封翁与妻子生了十来个子女,活下的有五子四女,荆纲居长、荆五最小。如果按照一般的情况,就像福禄县的林翁那样,家里八个儿子,家产一分,登时从财主变成了几个富农。但是祖上积德生出了荆纲这个出息孩子,一家子就抖了起来。

荆五郎呢,小儿子,长兄幼弟,做兄长的又有出息,父母年纪又大了,他不免对幼弟颇多关照。长大的时候大哥已经做官了,娶了个嫂子也是官宦人家姑娘,岳父虽不显贵也不用荆纲补贴岳父家,更有余力管自己家,荆五郎就没怎么受过亏。

不过家里,尤其是荆纲和荆纲他娘知道荆五郎是个什么样子,疼虽疼他,也不夸赞他能干。寻思他不定性,就要“给他找个厉害的娘子来管他,这样才能不败家”。为了娶妻时岳家要他有点上进的样子,荆家就给他弄进了府学。

小两口有个什么事儿,家里人总是偏袒着五娘子。五娘子也确实能干,五房内秩序井然,就是脾气大了点儿。不过护丈夫,只有她能说荆五郎不好,别人说,她就要翻脸。才能养成这么个脾气来。

“荆翁也不是个不通礼数的人,上了年纪,顺利惯了,一时糊涂。叫他登门赔罪便是。大人若是再参了荆纲,这恐怕就要纠缠不清了。”王司功出过气之后又为荆翁再垫两句话。

“哪有什么纠缠不清”祝缨说,“都是惯的。来,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把个从六品的外地官员一家子养得这么胆儿肥的给脸不要!”

王司功哑然,李司法拉了拉他的后襟,两人便不再劝。心道:你们都是能人,我们只看着就是了。又是觉得祝缨霸道莽撞,又是嫌弃荆家“给脸不要”。学生的资格而已,当面拿了,你认了。转回头再递个好话、奉上厚礼,不就又回来了吗两下面子都全了,跟知府当面顶撞,真是老糊涂了。

两人托词还有公务要忙,都离开了去。

顾同一直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悄悄地问:“老师,您这是要办荆家了”

“嗯”

“我瞧着跟黄十二家的事儿有点儿像,都是先拿证据,再办呢。”

“我办谁的案子都这样,”祝缨敲敲他的头,“不要乱猜别人心思,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来。人心难测,就别测了,你不知道这人下一刻突然会变成个什么主意。”

“那还是要参”

“当然。现在南府当家的是知府,不是司马。一群傻子怕是忘了,现在有的是主官,不是个副官代管。”

顾同道:“啊!我也没想到这个。”

师生二人又说了好一阵儿话,回后面吃晚饭。祝缨到张仙姑那儿说话,她离家二十天回来还没好好被张仙姑数落一回,顾同就拖着小吴给他补算学。小吴慌乱之后,渐渐定了神儿,虽然学问上的天赋不太高,寻常的算术上手却比较快。

后衙里,张仙姑已忘了祝缨一去二十天的事儿,问道:“听说,有人告衙门里的女差呀”

祝缨道:“不是什么大事儿。”

“怎么不是女差不是你弄的么对吧花儿姐小江”

两个“小江”都点了头,她们也是极关切这件事的。她们俩都在衙门里,娇娇出事的时候她们颇听到一些流言。张仙姑很关心自己女儿弄的事儿,谁挑的头儿最后怕不是就要找谁!

花姐道:“这个娇娇,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呀”

“我猜出一点,无非那么几样。我倒愿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年轻姑娘长得好看,如果没个依仗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可现在怎么看她都不太像是个要认真过日子的样子,还是要弄明白一点才好。”

小江心里道:长成那样还识字,唉,是个好人家女儿的面儿不大,即便是好人家出身恐也不堪过。逃奴、逃妓、逃掉的婢妾、逃婚的女人、被拐而又逃的……也就这些了。

花姐道:“能有正经女差不容易,别再因为这个事多生闲话才好。”

祝缨笑道:“就算样样都好,也有说闲话的。岂不闻‘桀犬吠尧’”

祝缨又问江舟:“你们常在女监处,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江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张仙姑道:“哎哟,那你怎么不说呢是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也好有主意。”

江舟道:“不是好话。”

小江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江舟这才说:“她们背地里说,娇娇同司法佐也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不能叫她当了女监里的头儿。”

与大理寺不同,南府由于级别不够,所以女监里没有女官只有女吏,娇娇就被司法佐点成了女监里的头儿。

“都会写会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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