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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道:“如今安顿下来了么”

“先住客栈里,正在赁个房子暂且住下。师傅就只有这一个女儿,既然来投,也不能不管。”

“一个孤女,安稳么”

“妥当的,”项乐说,“师姐武艺极好!我所不及。”

祝缨道:“比你还厉害”

项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只是些花拳绣腿,师姐是得师傅真传的人。”

“那也小心一些才好,总要有个生计的。”

“是,等过了热孝,家里行商也要护卫的。一个女儿家,不是熟人,旁人也不肯收留。”

“那就先这样吧。”

“是。我这就把三娘叫回来,总在师姐面前绕着也烦人。”

祝缨道:“正有事要唤她。”

项乐便问何事,祝缨道:“女差的头儿归她了。”

“她这么点年纪,如何使得呢底下人怕又不肯服。”项乐考虑得挺多的。不同于男差,祝缨之前整治的都是男差,现在让祝缨单为项安收伏女差不太现实,女监年纪都比项安大,不服管。

祝缨道:“她能跟随商队安排事务,这脑子就是有的。又识字,又会算,就是她了。”

女吏里不识字的是多数,以前只有一个娇娇,再有两个半瞎,新招的人里,江舟也是个小半瞎,旁人还不如江舟。项安会管理,又能写会算,无论是支领物品还是安排差使都能干得来,就不用祝缨再费心给她细安排了。

项乐忙代妹妹谢过,火急火燎去抓妹子过来。

项安这几天都在安顿师姐,师姐才丧父来投奔自家,项安十分能够理解。虽然师傅是寿终正寝,与自己父亲为人所害不同,都是没了父亲,项安比别人更明白师姐的处境。是她坚持将师姐留下来的,这几天正好有假,给师姐张罗房子之类。

师姐十分过意不去,道:“我不用太好,有张床就行。”

项安先给她安顿在客栈,又觉得客栈人来人往的孤身一人不太方便,更不方便烧纸祭灵。

两人正在一处说话,项乐便来通知项安了。

师姐道:“你且去,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了。”她爹是武师,凡习武的,如果不是家里有钱,日子都会过得比较清苦。“穷文富武”很多时候不过一句戏言,习武要想有出息、有力气,就得吃得好、歇得好,习武又容易受伤。她爹中年以后就常多病痛,给商人家小孩子做教习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普通人日子总是紧巴巴的。

从项家离开之后,病痛愈重,师姐给父亲治病将项家所赠财物花得差不多了,再安葬父亲之后就不剩什么钱了。只得试着来投项家。

听说师妹有了衙门差使,师姐也为项安高兴,催促她快去。

项安只得跑回府衙先谢祝缨,再到另一个司功佐那里登记一下,注明她是女差的头儿了。流言总是难以杜绝,项安实在不似娇娇那样外表妩媚,项乐的拳头也很实在。司功佐没有一句废话就给办了。

到第二天早上,祝缨便公布了项安是女差的头儿,同时重申了当初在大理寺时的规定:“一男一女,不许单独相处,独处必开门窗。”等等。

——————————

然后继续处理府内事务,这一天,邸报给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福禄县的新县令安排下来了。

朝廷确定了新县令,是个年轻人,邸报上也没有写很详细的履历。算算日期,他到得比章炯还要晚些。而她往京城的奏本还在路上,即使有回信,也得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看完邸报,小黄来报:“南平县郭县令求见。”

祝缨道:“他有什么事么请吧。”

她在签押房里见了郭县令,郭县令挟着一份公文过来。见祝缨进来,先拱手为礼,祝缨请他坐下说话,又问何事。

郭县令道:“下官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大人下令才好办。”

“是什么”

郭县令道:“下官久闻大人教化百姓之功,不免见贤思齐。听说福禄县承大人之恩,得立识字碑,下官也想在南平县遍立石碑。惜乎本县石匠工艺稍嫌不足,闻说流人营有好石匠,这个……还须得大人下令。”

南府,以前是不得不代福禄县管一管流放的犯人的,里面穷凶极恶的不少,能干的也有。郭县令这儿弄石碑,想要快快地立起来,好向知府大人表一表自己的立场。南平县的石匠不够使,便向祝缨申请再调其他地方的石匠来。不是说福禄县有么

早早请示知府,也好显然自己顺从之意。

祝缨道:“这样么你预备立多少怎么立呢”

郭县令将手中公文递了上来:“大人请过目。”

丁贵接了,转呈给祝缨,祝缨一看,道:“是不是仓促了些”

“下官只恨太慢。”郭县令诚恳地说,“下官驽钝,以往未曾想到此节。如今见了大人这法子,现做已是晚了许久,只好用力追赶啦。”

祝缨道:“不要着急,慢慢来。你这碑也立得太多了,南平拢共多少乡多少村呢要十日完工比我当初快太多了!”

而且这里面还有猫腻,百多套石碑,要多少工,多少料就算征发石匠徭役,里面也有不少的文章可做。

郭县令拍着胸脯保证:“能如期完工的!”

祝缨道:“你有底稿”

“诶……下官设法去福禄县拓印了些……”

祝缨也不想事事都给下面安排好的,但郭县令仿佛是不听劝似的。她只得说:“天下文宗的手稿,胡乱刻怎么成呢你等我找出来咱们再安排。”

“诶。”

“公文先放到我这我儿,咱们还要一同去见刺史大人,路上慢慢说。”

“是。”

“地方上的事情有多么的繁琐我何尝不知呢实在不想给各县再多添麻烦,你将心放回肚里吧。过两天他们三个都来了,咱们先聊一聊。这个,到时候也一并说。”

“是。”

郭县令心中没个底,想找王司功商议,又想起来听说王司功仿佛失势,他管住了自己的脚没往王司功那里去。焦急地等着其余三县县令的到来。

————————————

六月三十日大家要到刺史府聚齐,鲁刺史的这个规矩到了冷云的手里也没有改。他虽然总是抱怨:“好麻烦。”却从没说过不让过去,大家就还照着旧例来。

四县的县令也照着旧例先到府衙里见一见知府,由知府带着他们一同往州城去见刺史。本府的官员们碰个头,套一套词儿,免得到了刺史府那里互相矛盾都下不来台。

不几日,四县县令聚齐,都往府衙来见。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他们,一边两个,左手郭王,右手关莫。莫丞坐在最末座。

祝缨道:“都是熟人啦,以往都是丘府君主持,如今我是勉为其难。”

四人一阵奉承,郭县令道:“便是丘府君在时,多少事都须仰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主,我们就更不怕去州城会受刁难啦!”

关县令恨他嘴太快,明明自己才是府君的“故吏”,怎么这货先拍上了!

他们一阵附和,祝缨道:“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为官,旅途之中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只要大家还记得我不是个只会口头说话好听的人就行。”

“岂敢岂敢。”

祝缨又说:“咱们去见冷刺史之前,先将本府的各项事务理一理吧。谁来”

郭县令先说,讲了自己又是理冤狱,又是恤贫民的事儿。又提了农桑之事,庄稼长势喜人之类。其他三县也依次说了。继而又说了自己的难处,王县令仍是关心宿麦,莫县丞则是问:“未知本县之新县令何时到任”关县令比较关心的是灌溉,以及府学生的名额问题。

祝缨道:“正好,咱们一件一件的来。郭令也与我讲过要立识字碑的事儿。”

莫县丞暗骂一句“马屁精”。

祝缨将几人带到隔壁,那里,六司都在,面前一张舆图。

祝缨说:“先说识字碑,是该立的,不过也要个统筹。底稿只有一份,熟练的匠人也就只有那么多,依次而来。赶工赶出来的,我还嫌它手艺不好呢。福禄县的已立完,不要吝啬工匠啊。”

莫县丞忙说不赶,一定配合。

祝缨又给四县分派了工期,不能快,还是以福禄县当时的工期为准,就照那个来,甚至可以宽限几天。谁干快了,也要受罚,她要质量。南府之地势,四县都有采石场,就让他们各自准备着碑材。

此事分派毕,祝缨又让他们看舆图,主要是两件事:水利、道路。

各县如何沟通、如何分工等等,她都一一指画分派。她没有直接给四人安排太具体的工程,只是将各段明确,尤其是交界地方的情况给他们定下来,将工程标准定下来。交界之处甚是麻烦,有时候甚至为了扯皮,两县各自内部的道路都挺好,唯相邻的那一段烂得插不下脚。

郭县令看了一眼王县令,心道:都说你老实,原来是在装傻!怪不得你颠儿颠儿地请府君到你那里去!他原是福禄县令,后管过思城,这两县的情形他必然知晓,他又在我南平居住,知道些南平的事情不足为奇,如何你这河东县也如此翔实不是说在观音庙里静修的吗静修还能知道这么多,必是你告诉的!

祝缨那边已说得差不多了,道:“各县务必爱惜民力,不可层层加派。”

“是。”

“秋收之后还有宿麦,能做工程的时日不多,都要妥善安排。工程,我这里安排得仓促了,若各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只管提出来。”

十个人都无异议,祁泰道:“都算好了。”

听得人心头一颤。祝缨算账,是真“算账”。

祝缨道:“至于宿麦,我亦心急。心急,手就更要稳,现在还是要保水稻的收成。秋收之后要征粮,你们押粮过来的时候,我将麦种再分派下去。到了刺史府或者还要问秋季收成,我将话放在这里,自己人不说虚言,都是层层加派,今年我不多加,但你们要如数完成,大家伙心里都先有个底。刺史府回来看冷大人如何分派咱们回来再定各县额度。至于宿麦,福禄县……”

莫丞忙说:“下官已准备好麦种了,够本县使用,呃,之余,还能再缴些上来。不过到时候,该是县令大人来回话了。”

“你要保管好。”

“是。”

祝缨道:“四位一路奔波,今日先休息。接下来冷刺史便是有话要问,你们也有得回了。”

“是。”

四人都回驿馆休息了,王、关、莫又各有礼物送到,祝缨仔细检查了礼物,又让人去外面看看他们给别人送了什么礼。心里算了一下,礼物虽不便宜,也都不算太离谱,是县令的收入能够支付得起的,应该不是过于搜刮百姓。

第二天,祝缨先没有带他们去州城,而是带着四个人往府学去。她之前许诺过要给府学讲个课,今天就带着官员们往府学里来了。

府学生们比这些官员要单纯一些,有跟荆五要好的为荆五惋惜,也有拍手称快的。赵振更是振奋,早盼着这一天了。他之前在府学里给祝缨吹了无数的牛,祝缨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的厉害,无奈赵振相信。

赵振又给同学们介绍了他之前的县学同学兼老乡顾同,现在都是官身了!

府学生们也有羡慕的,也有不以为意的。南府虽然偏僻,府学生还是比县学生更有傲气的。

这个府学,每年总能有两三个学生送出去,或是州城、或是京城,过几年也能有一二同学听说是选了官的。南府同乡的官员现在也有六、七个,虽然品阶都不高。荆纲就是从这里的府学走出去,到京城考了试、补了官的。

在此之前,荆纲一直也是一些府学生的榜样。

他们一面又佩服着祝缨这般年纪做了这样的官,一面又觉得这么对荆家是有些不甚宽慈。但又说不出判词有什么不对来,荆五是学生,竟然置外室而拿妻子的首饰赠人,这是私德有亏。不给机会,好像也……

他们各带着些疑虑,都来迎接祝缨。

祝缨答应了讲学也不含糊,她也算知道了本府的学问水平,比福禄县高,但自己还是能够应付得来的。如果让她进国子监,她就没这个把握的。

她因博闻强记,讲经史用典故顺手拈来。更因自己做官,对王云鹤之文稿的理解又比官学生们死记硬背的理解要深刻许多。她只顺手拣一篇来讲,无论是引申还是注释都强于学生们闭门造车,也胜过博士们皓首穷经。

半天讲完,官学生们频频点头,又怒目赵振:这是明法科的!!!

祝缨讲完课,又勉励了学生们,最后说:“下月月考,我会亲自来主持的。优胜者有奖。”

赵振没撒谎嘛!同学们满意了。

祝缨这才带着县令们整装离开府城,各携行李、随从往州城进发。

四个县令里有两个是听过她讲课的,夸几句大人还是这么高明之后,就开始跟祝缨讨价还价了。莫丞因主官将至,为县里争取的心就淡些,只向祝缨表自己之忠心。关县令讨要的就更多了,比如道路,他就想让河东县多负责一点。再次询问了学生名额。

祝缨道:“我想,各县保底两名,南平是府治所在,四名。这是十个名额,剩下三十个府里考试选拔各凭本事。各县保底之名额,须得通一经,滥竽充数我要罚的!”

王、郭二人头回听祝缨讲课,二人也都是读书人,正在回味,猛见这二人讨要上了。急急将赞叹“他的学问竟然不错”的心思一抛,也过来争取!

郭县令说自己是府治所在,南平县得重点照顾,比如拨下的钱粮款子,得多给他们。王县令道:“年年都是你多,也给别人留点儿!”

他们争吵起来,与祝缨在户部与人争吵也没太大区别。

一路吵到了州城,一行人在驿馆住下。祝缨就派人给刺史府递帖子、送礼,莫、关二机灵,就随着她的礼物往里送。郭、王二人看了,赶紧也追了上来,眼看着礼物进了刺史府,又担心刺史将这些都算到了祝缨头上,以为他们没送礼。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们并不知道,冷云也不很在意他们的礼物,他把祝缨召到了府里,第一句话就是:“哎,你那个县令,死了。”

“啥福禄县令在路上那个”

冷云拍拍胸口:“是啊,病死了。今年秋后我不上京了,让别驾跑这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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