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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文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有人冲他的胃捶了一记重拳。

苏灯戳了他一下,仇文回过神来,对苏灯点点头,苏灯也回了他一个牵强的笑容。反观另一边,祝缨与山雀岳父二人仍然一切如旧,苏鸣鸾等看客也都仿佛是围观了“在路上捡了个包归还失主”事件的欣慰表情。

一群又在说《公约》的事,山雀岳父觉得祝缨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没有再提出别的什么问题。刺史府里设宴,祝缨与他们相谈甚欢。

山雀岳父还要表个态:“大人果然说话算数把羊归还了,这草料钱可够贵了,不能让大人吃亏。”

祝缨和气地说:“他亲舅舅来接人,这是骨肉团聚的贺礼。再提钱可就没意思啦。你缺这点儿还是我缺这点儿这都不是事儿。”

苏鸣鸾道:“你们两位再这么推让下去,我们就要看打盹了。”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他们又说些合作上的事情。眼下主要是番学,苏鸣鸾又说也要去番学看看之类。

刺史府外面又热闹出了新花样,石头的来历牵出了黄十二郎的案子,黄十二郎家里的事被越传越邪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编出来“不修德,生不出儿子来”“就该妻离子散”的报因篇了。

一片热闹之中一天结束了,山雀岳父挺满意,打算稍作休息之后第二天就返回。临行前夜,他到女婿的住处再看一看外孙。

阿发还小,或许是家里天天打群架的缘故,这孩子看起来颇为镇定。山雀岳父说:“外公明天就要走啦,又要有两个月见不着外公啦。”

他掰了一下指头说:“以前不见的时候也长。”

山雀岳父一噎。

郎锟铻哭笑不得:“去!”一个音把儿子赶走,自己好与岳父说话。他听山雀岳父说“七年”的时候,就隐约有了一点期盼,也想知道祝缨的态度。他并不反对岳父,唯一担心的是这样做是不是显得不太好看。

如今山雀岳父试出了祝缨的态度,郎锟铻也跟着放心了,就又对岳父说:“您对义父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山雀岳父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可拦着我呀”

郎锟铻摸了摸鼻子,山雀岳父道:“阿苏家的信他,咱不得不跟,免教他们合起伙儿来对付咱们。可要是就这样什么事都听他的了,还不如真与他们两个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输了再听他们的。”

郎锟铻被说中心事,又摸了摸鼻子。

山雀岳父道:“打了一场,输了,是我本事不够。没打过就全听话了,就是脑子不够!他比别的官好,别的官那都是什么东西比丑婆娘好看一点儿,也不能说是个俏媳妇了!得亲眼看清楚了。”

郎锟铻道:“那现在算清楚了”

山雀岳父道:“看到眉眼了。”

郎锟铻失笑:“总算不是个影子了。”

翁婿二人都笑了,山雀岳父看着外孙在外间玩耍,叹了口气:“阿苏家确实变好了。那个女人,她是个女人,可以什么都不管,她什么都敢试。阿苏家本来就不是她的,做坏了她也不心疼。咱们不一样,手里的是自己的东西。

山里就这么多人,别光看也有人投你,阿苏家得到的更多!她得一块金,你得一根针,事情要是对阿苏家利益太大,咱就要多想想!”

郎锟铻点点头。

山雀岳父又说:“你们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也是,好些人看着山下兵马强壮、又富,打也打不过,就说不如听命。呵!结果呢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弄的那个石头城,好些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咱们得先守好自家的寨子!别叫人都跑了。还要修路,也先别答应得太痛快了。你帮他修那个石头城就太热心啦!他说是市集,你看现在呢!人家开始种田了!”

郎锟铻道:“山下的人都喜欢田地,那是他们的谷仓钱袋。”

“他要个谷仓,也不是不行。要咱们家的奴隶往外跑,那可不行!你寨子里的人都打好手印了吗”

郎锟铻道:“大寨里已经按完了,小寨散在山里,慢。”

“要赶紧。他既说话算数,咱就照《公约》来。能不闹翻,还是不要闹翻。”山雀岳父十分明理地说。

翁婿说了好一阵的话,山雀岳父才回去休息。

——————————

这一晚,有好些人都在忙。

山雀岳父已经躺下了,刺史府后衙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祝缨在前面与山雀岳父等人相谈甚欢,祝大等人在后衙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张仙姑道:“哎,是他亲舅舅来接的,人家是一家人,你也别总白眼儿狼白眼儿狼地骂啦!你还不能叫他回家别不讲理。”

祝大怒道:“我是拦着他不叫他回家的人吗养他这些年,没见说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的!”他拍着自己的脸说,“我要是再这么对白眼儿狼,我就是不要脸!”

张仙姑低声道:“你小点儿声!老三还在前头跟客人说话呢,她看重这个,你可别坏了她的事儿。”

祝大不骂了,愤怒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气之下拿了把花锄到地上一套乱刨。他哪里会锄地土刨得到处都是,没两下锄头就砸到了脚面,抱着脚跳回了屋里。张仙姑给他除掉鞋子,骂道:“好好一双鞋,你又糟蹋了!这些土!”

“拍拍就行了!我也不用人这时节刷鞋!”祝大的气还没消。

张仙姑也有点赌气地说:“他走了,老三也能少操点儿心。他回他的家,有他的亲人心疼他,我还心疼我孩子呢!”

祝大的气顺了一点,道:“对,不值当的!”

话虽这么说,气也没有全消,晚饭没吃什么东西,酒却喝了半壶。祝缨在外面招待客人,苏喆也陪同苏鸣鸾等人在外面,连花姐也在外面参加宴会。今天家里吃饭的人口颇为简单,老两口就在自己屋里吃了。

女仆们在厨下凑了一桌。

蒋寡妇拿起筷子,又说:“差点忘了,锤子今天怎么吃”

杜大姐道:“我叫巧儿给他留了饭,他不走吧”

蒋寡妇道:“只叫收拾了石头的行李,没叫收拾他的。诶,饭呢我给他送一下吧,他怪懂事的。”

林寡妇端了一盆饭走了过来:“你们说,石头还会不会回来”

巧儿一手一个盘子,一盘黄陇陇的炒鸡蛋、一盘瓜菜,一手一个放到桌子上,道:“您还盼着他回来呢就属他能吃,他不在,我锅里颠菜都能轻二两,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妇嗔道:“小丫头嘴这么刁,仔细嫁妆攒出来了找不着婆家。”

巧儿又拿了个食盒出来,道:“只要有嫁妆,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儿往这衙门里看的,打从还是府衙开始,闹到衙门里的,老实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泼辣的放赖的倒个个活着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坏事儿,到了哪儿都不受气。”

林寡妇指着她,手指连点,她们都笑了。巧儿将食盒装好,蒋寡妇就接了去,杜大姐将盘里的菜一划,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其他人开始飞筷子。

蒋寡妇很快回来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叹了口气。巧儿问道:“怎么了”

“锤子有点儿可怜,我看那屋子,东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儿,看着就空。”

巧儿道:“他一个人住三间屋了,多好!再不用发愁那个宝贝了!”

蒋寡妇道:“老封翁老封君心里难过。石头也是,养了这么些年,亲生的也不过这样了。临走头也不磕一个,就骑个大骡子,走得跟得胜还朝似的!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当咱们是叛逆还是反贼”

巧儿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当都跟咱们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气,咱们就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他还道主人耳根子软,能再拿捏一下榨好处哩。”

林寡妇道:“你这张嘴,怎么又来了哪里就这么坏了”

巧儿道:“你们没遇着过这样的人吗”因为熟了,巧儿对几个寡妇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没说出来的——你们被大人收留之前过的苦日子,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打你一耳光你还当跟你打招呼手重了点换下回一个更响脆。

杜大姐与女伴在一起,话也稍多了一点,道:“主人家的事,咱们别议论。”

赵氏也难得说了一句:“那是,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杜大姐说:“赶紧吃完,看有什么要伺候的没。一会儿大人和大娘就要回来了,烧好水等着。”

祝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催着人伺候。如果没有外客,也不用女仆在跟前,仆人们可以比较从容地吃饭,她们也习惯了在吃饭的时候闲聊几句以解劳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们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饭,蒋寡妇去收食盒,到了前面厢房一看,锤子面前的饭只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个会浪费粮食的孩子,蒋寡妇道:“不合口”

“不是。”锤子手里的碗有千斤重,他没有心思吃饭。

蒋寡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应付事儿不是”

锤子卖力地扒饭,却总吃得不如之前快。蒋寡妇叹了口气:“吃不下就别吃啦,我收走,给你留在灶旁煨着。锁门前你要饿了就来吃。”

蒋寡妇收了食盒走了,锤子在房里发呆,他有一种恐惧感……他就记得小吴给他说的:“听仇博士讲,那个顿县的县令他还问了你叻!你俩别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啧,小小年纪,挺有主意哈。”

吴叔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但是消息灵通,他既说是,那八成有个影儿。锤子甚至无法对小吴解释清楚,石头当时闯那个祸不是他撺掇的。人人知道石头憨直、没心眼儿,平日里许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头有舅舅找,他可是没有的。幼年的记忆已比较模糊了,但是记得阿妈去世前说过:“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么办”山下是黄家,那山里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里都努力懂事一点,宁愿累也不想回去。

几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山中寨子是个什么情形,幼时的记忆已不甚清晰了,这两年却常见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单说吃穿住不好,而是说他刚经历的一件事——山上才刚刚不拿人祭祀了。这个事他觉得仇博士说得对,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这样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饭桌上的正菜,顶多是道腌萝卜。冲这一条,他认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个顿县县令跟他聊过两句,问他以前的事儿,他都说不记得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锤子十分后悔,这几年石头再怎么样,他都跟石头没拆伙,为什么他就因为石头要去番学了功课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温书没有再盯一下石头叫石头说了那句话!

他当天晚上寻了大人,说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头,石头要是能这么听话,他早把石头的功课教好了。大人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州里有事,课就取消了,苏喆也没来上课。锤子的心,这几天像在油锅里煎的一样,经常梦到黑屋、饿饭。锤子知道什么是“连坐”!同屋的石头还臭着一张脸,跟谁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儿狼”的话飘在耳边,锤子猜测着自己的命运。此事当真不由己。如果要让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吗锤子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并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面的宴会散了,锤子听到了人语响动,以及侯五的一声:“大人回来了!”

锤子从屋子里出去,人贴着院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外面脚步似乎往他这里走过来了,锤子将耳朵更贴紧了门板想听得仔细一点。忽然脚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门前,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门被往内一推!锤子吓了跳,赶紧往内一跳,一个踉跄,被一只大手攫住了!

锤子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侯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跟我到书房去。”说着,放开了他。

锤子努力镇定地问:“是、是有什么事吗”

侯五道:“大人有话要说。”

锤子更紧张了。侯五提起灯笼照了他一眼,道:“怎么这个脸想石头了”

锤子摇了摇头,侯五叹了口气:“走吧。”

————————————

前院正堂,灯火通明,祝缨坐在主座上,锤子到了一看,左右两边老封翁与老封君、朱大娘都坐着,苏喆带了个面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边,她的身后是杜大姐等女仆。右手边是丁贵等男仆,他自觉地站在男仆的末尾。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往前面站一站,锤子低着头没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面。

祝缨道:“这两天家里不对劲儿。”

祝大没忍住:“还不是石头那小子……”

“我说的是家里,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缨的口气依旧很平和,不带一点生气的意思,听的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

祝大也住了口。

祝缨续道:“这个家,是该有点规矩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更担心了,祝大两口子还好,倒不怕什么“规矩”。苏喆觉得自己没管好侍女,脸上一红。花姐担心祝缨,祝缨是个不大爱讲“规矩”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离经叛道,让祝缨说出“规矩”,花姐很担心祝缨因为石头的事太过伤心。她就已经很难过了,难以想象祝缨事务繁琐剧还为石头筹划了这许多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随从、仆人们心里把石头祖宗八百代都骂尽了:你小子得病,我陪着吃药!平日在府里大家过得多滋润大人,我绝不会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张仙姑道:“你、你说。”

祝缨道:“先认一认人,定了名份。”

这话祝大爱听,他说:“对!”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又住口了。

祝缨指了指父母、花姐,道:“这家主人家只有三个人。大姐不在户籍,但是我姐姐,也是一家人。要称呼得明白。”

“是。”丁贵先说,其他人赶紧跟着应声。

祝缨又指苏喆:“小妹虽不同姓,却是家中亲戚。”

苏喆马上说:“我虽然是异姓,阿翁是我阿妈义父,我在这里就听阿翁的。”

祝缨点一点头:“好。”

她没说锤子,别人也不敢提,都猜这是要干嘛。花姐道:“那现在”

祝缨道:“各司其职,先分个事务吧。前面的事儿,老侯你多上心。后面家里,杜大姐多看一看。你们两个就是男女管事。前后账目,你们分别襄理,一总报到老封君和大姐那里核算。以后家里有了新人过来,你们将规矩讲给他们听。”

侯五是讲定了要在祝家养老的,自入祝家除了他自己的嘴不给他自己争气,做事一向可靠。丁贵等人并不能严格地算是祝缨的仆人,主要是补个吏目,也不适合让他们多插手家里的事。杜大姐到祝家最早,资格也老,她又是签了卖身契的且帮同花姐多年,所以由她守内宅。

两人都赶紧应声。

然后是细则。祝缨一气说了好些条,一些比较大的府邸的规矩大面上都差不多。

“第一,门禁要严。”

基本上第一条就是门禁,以及不许在宅子里乱蹿。祝宅本身就有这一条,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家里也没放过乱人进来,男仆曹昌、侯五就是在前院的,花姐每天都亲自查看门锁。

祝缨将这一条又说了一遍,是为了再加一句话:“不是家里的人,不许放入。走了的人,以前再熟,也不许放入。踩进来半寸脚尖,开门的人一起滚蛋。我办他一个勾结强盗的罪。”

第二条是不许吃里扒外、刺探府中消息,不许泄漏府中的只言片语、互相之间也不得打听自己职责之外的事情。书房文字,除非她下令送出,否则片纸不得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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