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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正道逃出春明门的时候,距离楚国公主的宴会已经过去了四天。他取出公验与门卒勘合无误后,牵着新买的马,尽量从容地离开了城门。即使明知那些暗处步步紧逼的敌人不可能追上来,他回顾这三天的危险处境还是无法不感到心有余悸。

为了顺理成章地进入帝京,他以士人的身份,和一众进京准备春选儒生于正月中旬同道进京,虽然少不了宴饮游玩、月旦之评等诸多牵绊,但好在行事无碍。本也平静无事,但在楚国公主的转帖传递到自己手中后,一切就都变了——“不,不是这样的。”他在心里说,发帖与宴会尚隔了五日,一切是在宴会上才发生变化的,他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那一晚蓄势待发的刀光剑影之中

当时宴饮正酣,乐师的琵琶、箜篌弹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节奏,助兴的酒令已行过了好几轮,众人品评各自的即兴之作刚刚分出了前三甲,彼此庆贺、轮番祝酒。他不好标新立异,也端起了酒杯随大流,心里却暗自鄙夷公主势强,暗行斜封墨敕之事,士人也只知追名逐利,竟视名节、清誉如粪土,上行下效,不知今年春选该是何等的乌烟瘴气。

这样想着,懒洋洋地接过同席儒生递来的酒,正欲饮时,一股极为熟悉的森凉感袭上后背,他陡然一惊,饮下的酒瞬间化作冷汗爬满了额头,强作镇定地饮尽,又倒了一杯递给身旁的人,笑着劝了酒,趁着举杯的当儿四下里一环顾,果然发现有人在监视着席间众人。

初时,他安慰自己或许是楚国公主有什么安排,但随着气氛越发活络,不断有人唤着“萧兄”或“正道兄”前来攀谈,他一面应付一面留心四周,发现监视的焦点渐渐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萧正道经历过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这种被视作猎物的眼神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不再自我安慰,马上想起了对策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来者只是监视,显然是因为顾忌他人,不便动手,自己的处境此时还算安全,等到众人散场离开楚国公主第的时候,恐怕只要自己一落单,情形就不可控制了。想通此间关节,他暂且放下心来,持酒含笑离席,加入了吟诗、互捧的队伍。

战斗是在袁武雍宣布宴会结束的那一刻开始的,当楚国公主第内的家仆引着他们去客房所在的院落时,他疾步混入人流干扰视线,伺机逃到了后院——他早已计算好,此地是绝不能久留了,待得越久,对方的监视和限制只会越严重,等到宵禁解除再离开主第几乎不可能,内墙高大也难以强行翻越,唯有设法进入后花园,顺着园中与外界相通的林地、水源走,才有机会逃出并摆脱追踪者。

计划的前半部分执行得很好,夜已将至四更,众人经过一昼夜的酣饮皆困倦沉醉,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在进院门前脱身出来,皇亲国戚的宅第大都构造相似,判断后花园的方向也不是难事,但他显然低估了那帮人的实力。

不知在亭台池榭中周旋了多久,萧正道始终没能甩掉“尾巴”。追捕他的这些人进退有序、经验老到,实在是难缠得很。他细看这些人的身法和路数,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再也按捺不住,几次试探下来,果然发现了端倪来人行走、进攻都有洗不掉的行伍之风,做起监视、围堵的阴私事儿却娴熟自然,必是出自宫中调教。意识到这一点后,一些本已淡化的、更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坠得他一颗心都慢慢沉了下去,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情形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许多。

直到现在,萧正道仍然无法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翻身上马扬鞭猛抽,胯下健马嘶鸣着向前冲去,他的思绪却因这颠簸不可抑制地回到了那天的跌宕不安中

敌人的迫近使他不得不当机立断,用最蠢的方法直接暴露行踪,不再兜圈子,从林地里抄近道逃出了楚国公主的宅第。他估算当时已接近五更,再过二刻坊门就会打开,只要能出坊,混进人群,对方就轻易奈何不了他了。接下来整整两刻钟,他凭借着崇仁坊内纵横交错的十字街和巷曲,勉力争取时间向坊门方向靠近。但当他到达最近的一个街口时,却惊骇地发现坊门上早已有人埋伏了,他立即掉头,没有惊动那里的敌人,避免给自己惹来更加艰难的前后夹击。之后他狼狈不堪地东躲西藏,宵禁解除后很久也无法逃离,直到午后东市开市,坊内人流如潮,他才得以暂时避开敌人,借机离开了崇仁坊。

但接下来的两天里,追捕从未断过,萧正道在相邻的平康坊和东市之间,借着这里人员复杂、熙熙攘攘的特点,往返奔波、避难。而最近的一道城门,春明门,好几次近在眼前,他却因着紧追不舍的敌人,不得不躲回到坊内龟缩。为此,他差点儿失去引以为傲的稳重,直接冲到门前自投罗网。针对他的围捕越来越激烈,即使找到机会回到之前居住的邸店取了剩下的盘缠,但无论是更换装束、马匹,还是利诱他人换上自己的衣物,追踪他的人都会在消失一段时间后,再次追上。如果不是他对宫中手段颇为熟悉足以见招拆招,那些人又顾忌着暴露于人前,追踪、截杀都有限,他此时恐怕早已落入敌手了。

转机终于在第三日悄然来临。先是晦日节,城中人有一大半驱车出城游玩,萧正道得以一时甩掉尾巴,虽然很快就被重新盯上,却刚好来得及抽空进东市采买了两身不同样式衣袍,一件是儒生常穿的青衫,一件是再寻常不过的胡服,用来迷惑对方,出于谨慎又以钱币许之,央人去东市的骡马行买了马,约定好明日春明门外五里处碰面取马。

翌日平康坊的月旦之评又到了每月更题的时候,因临近春选,士人只盼借此一举成名、平添佳话,无不趋之若鹜,遂呼朋引伴,相携而来,以至于附近的街道、里坊都要比平日热闹好几分。萧正道靠着变装一直周旋到午后,才穿上青衫混入了前往平康坊的最后一波人流,几易路线,终于成功混淆视线逃离了监视,刚过胜业坊和东市之间的一段横街,立刻换上胡服,将脱下来的青衫丢进了路边的排水道。

转头一想还是觉得不够,想法子胡诌了个由头,以三百钱为酬搭坐一位老丈运货的牛车出城。公验勘合完毕,他便直奔目的地,取到马,一刻不停地策马疾驰,将城门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见出城后再无追兵现身,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对方行事束手束脚,可见其背后的势力没有他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强大,很可能只是京中某一股暗地里的力量,与宫中之人有所牵扯罢了,这样的力量很少能将手伸到帝京以外的地方,所以他只要逃出城门就安全了。

念及此处,萧正道长舒了一口气,手上却依旧不减挥鞭的速度。虽然还不清楚盯上他的是哪一方势力,但想到今后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踏足帝京,他便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黄昏将至,萧正道在临近灞河时听到城内的暮鼓,一声、一声,越过城墙、越过郊野,一直传到他的耳边。八百声鼓一轮一轮地敲过,城门在这恒久的韵律中缓缓关闭,萧正道不禁慢下来去想象那样的景象,好像是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身后关闭,但他并不回头,就连侧目也不屑。因为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自己走出了这个世界,虽然也有追兵,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凉风中,他有些无聊地想。

越靠近灞河,柳树就越多,当他御马走上驿桥时,那些纤长的垂柳几乎要拂到面上来。他伸手拨开,只见柔嫩的枝条上,那一点儿柳叶像碎玉一般点缀其间,虽不及阳春时节的细密如网,也自有其可爱之处。但他毫无留恋地放手,再次加鞭策马,离开了灞河――等待它们的自然有离人无用的攀折和骚客煽情的歌咏。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人间缘浅向来演绎不尽,参不透者有之,悟不通者有之,而他萧正道绝不会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从前束缚他的和他所敬畏的,如今都无可奈何了,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夕阳下,风华正茂的少年自觉功德圆满、心硬如铁。

帝京又开始陷入睡眠,而城郊外少年驰骋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它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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