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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回到温霄寒的租房,向柳尧章提出下一步打算。

“这事老爷虽说是冤枉的,但也保不住他真知道点内情。我们若不事先让他交个底,上了公堂必定再遭奸人暗算。现在张鲁生这边门路方便,我今天就想去牢里看望老爷。”

柳尧章本能地反对,可又没别的办法替补。他有官职在身,亲自去太打眼,让别人去又不放心,说完“不妥”便哑住了。

柳竹秋为他输送自信“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有蒋妈陪着,你再给我安排个可靠的车夫,我到了那儿和老爷长话短说,不会被人识破身份。”

她的脸万里无云,瞳光精悍坚毅,柳尧章忽然相形见绌,觉得妹妹才是家里的中流砥柱,抱愧道“季瑶,三哥对不起你。”

柳竹秋奇怪“这话从何说起?”

“……三哥该和你换一换,你来做儿子,肯定比我有出息。”

这想法由来已久,他淡泊懒散,拥有坦荡仕途却只想走哪儿歇哪儿,混到二十大几了官场学问都无甚建树,来日也注定平庸。

妹妹是人中龙凤,素怀凌云壮志,却偏偏受困于女身,举步维艰,可不是老天爷的失误吗?

柳竹秋也知性别是自身最大的阻力,若生为男子,她的人生大约会一马平川。可生平最不愿听别人惋惜她不是男孩儿,那等于打着她的脸强调“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一为女身,终生低贱。”

她正色告诫三哥不许再讲这种话,认真说明“我若是儿子不见得比现在强,就因为从小被人低看一头,我才处处要强,因此拼了命地读书求学,才有今日。假如一开始就顺风顺水,应有尽有,我肯定没这么刻苦,兴许还会长成个只会逍遥作乐的纨绔子。还有,三哥从小就比别家的儿子踏实聪慧,天下多得是白头童生,二十一岁的状元能有几个?你都够有出息够为柳家争气了,何必一味妄自菲薄。你说你想跟我换,难不成要把秀英送给我做老婆?我倒是乐意,就怕你舍不得。”

柳尧章被她的开导和风趣化去胸中块垒,展颜笑道“你最厉害的就是这张嘴,我怎么都说你不过。”

柳竹秋再去拜访张鲁生,请求“柳大小姐挂心老父,想趁今晚去探监,还请张兄行个方便。”

小事上张鲁生依然爽快“这有何难,你让她酉时来,那会儿上司们都走了,不会有人过问。”

当晚柳竹秋带着蒋少芬乘车来到锦衣卫衙门,以帷帽遮脸由侧门入内,见到张鲁生后经他指点跟随狱卒来到柳邦彦的囚室。

囚室内灯火细微,寒气森森,柳邦彦枯叶似的缩在炭炉前,身子瞧着比平时小了一大圈,火光在他脑袋上烤出满头银灰,短短一天,原本还能平分秋色的黑发竟悉数褪色了。

柳竹秋心尖做痛,等狱卒出门,忙摘下帷帽上前拜礼。

柳邦彦再想不到她会来,立刻颤微微站起来,柳竹秋伸手相扶,让他重新坐下,跪在脚边,喉咙突然酸哽,堵住话头。

骨肉天性,人皆有之。柳邦彦也是,平日再气再恨,这时相见也只余舐犊之情,紧紧握住她的手,既感动又担忧。

“你来做什么?”

柳竹秋忍泪道“孩儿放心不下老爷,让三哥托人带我进来。老爷这一天可曾受过苦?那些人没为难您吧?”

柳邦彦不住点头又马上摇头“爹没事,倒是你们都要小心,别受牵连才好。”

眼下不是叙温情的时候,柳竹秋瞅瞅门外,凑到父亲耳边低语“我们定会设法救您,但有些事您得如实告诉我。白大人的死真和您无关?”

柳邦彦苦得直跌脚,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惹祸。一点小错都不敢犯,遑论那杀人的勾当?”“那乡试舞弊案您也没参与?”

“那更是掉脑袋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况且舞弊卖题左不过是图财,我又不是穷奢极欲,利欲熏心的人,每年的俸禄常例,加上田庄铺子的进项,日子过得够宽裕了,何苦去贪那有命挣没命花的缺德钱?”

“老爷说的都是实话?可别有半句隐瞒。”

“唉,我若真做了这些事,进到这里还指望活命吗?早一头撞死,还能少遭些罪。”

柳竹秋心里安稳了,握一握父亲的手,宽慰“您这么说孩儿就放心了,镇抚使张鲁生和三哥有交情,这几日都会照拂您。若其他人来审问,您就说等到了公堂自有分辨,断不可跟他们多话。”

父女俩相互交了底,柳邦彦催女儿离去。柳竹秋走到牢门口,与一行人狭路相逢。

为首的官差劈面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柳竹秋依稀见他身后领头的官员胸前的补头上绣着麒麟兽,是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亦猜到是谁,心头不免一紧。

在门外等候的蒋少芬急忙跑来挡在她跟前,向那官差赔笑“官爷,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

不等蒋少芬编话,牢头已快跑赶来,向那大官跟前跪拜“小的给贾大人请安。”

果不其然,这人就是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贾令策,也就是那企图当街淫辱宋妙仙的恶少贾栋的老爹。

贾令策质诘牢头“这两名女子哪儿来的?”

牢头不敢包庇,老实说“是柳邦彦的女儿,来探望她爹的。”

贾令策吐出一个抑扬顿挫的“哦”字,听得出意兴盎然又没安好心。

“昭狱禁止外人出入,你们怎敢明知故犯?”

“小的该死!可这是张镇抚使吩咐的,小的只好照办。”

张鲁生正在衙门里值宿,听说贾令策来了,忙来跪迎,正好赶上这一幕。

贾令策拿腔作调责问他“张大人,柳邦彦是朝廷钦犯,你为何擅自放他的家属与之会面?若他们里应外合,造假串供应付审讯,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张鲁生慌忙辩解“下官知错,可下官并非循情枉法。因那柳侍郎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在未定罪前还不便当做寻常犯官看待,下官才额外给他一些礼遇,以顺殿下尊师重道之心。柳侍郎说他来时仓促,没顾上安顿家小,求下官带他家大小姐来交代家事。下官想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妨碍,便破例许她进入囚室,与柳侍郎略说了几句话,前后还不到半刻钟。大人若不信,可唤看守柳邦彦的狱卒来问。”

他冒着冷汗背诵白天温霄寒教授的说辞,佩服这书生未卜先知。

贾令策听他搬出太子来压人,当真难以批驳,不住斜眼打量柳竹秋,不愿善罢。

贾栋贪淫好色,都是接了老子的衣钵。说到渔色猎艳,贾令策也真是儿子的前辈。

他久闻柳竹秋美貌风流,今晚端端撞上了,不说尝口鲜,眼福是必定要饱一饱的,当下找个刻毒借口刁难“张大人忠君体国,行此便宜之事无可厚非。但你又没见过柳家小姐,怎知来的是她本人?”

张鲁生说“下官曾去过柳家,隔着屏风与柳大小姐交谈过,方才听声音,确实是她。”

贾令策冷声反驳“你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哪来深刻印象?记错了也是有的。本官看此人个头比寻常男子还高,哪里像官家女子,说不定是男人冒充的也未可知。”

张鲁生先前看柳竹秋体型也觉过于高挑了,和那温霄寒真是从头配到脚,现在被贾令策问住,不禁踧踖支吾。

蒋少芬替他开解“大人这话偏颇了,我跟我家小姐高矮差不多,您看婆子我像男人假扮的吗?”立遭官差叱骂“老乞婆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柳竹秋果断应答“贾大人,小女子的确是柳侍郎的女儿,大人若信不过,小女子这便派人叫家兄柳尧章来此作证。”

她腔调干脆,自带爽辣气质。贾令策恰恰好这口,色心偾张呵笑道“本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们消耗,你马上摘下帷帽给本官露个脸便知真假。”

他倚仗唐振奇撑腰,权势灼人,在场的又都是下僚,行事便无所忌惮。

蒋少芬气愤不过,强笑劝告“我家小姐还是闺女,向来不见生人,大人这要求怕不合体统。”

走狗们指面恐吓“你这婆子真没规矩,再不闭嘴就先赏你一顿板子!”

柳竹秋拦住蒋妈,沉着道“贾大人与小女子素未谋面,这会儿见了也无从分辨啊。”

贾令策笑道“听说柳大小姐容貌美艳,你若长得美那便是真的,若长得丑定是假的。”

“那都是谣传,小女子姿色平庸,实在不敢有污尊目。”

“你不敢露真容就是有鬼,来人啊,去把她的帷帽摘下来!”

左右立即奉命,蒋少芬展臂阻挡,一个官差随手推拨她,没成想这嬷嬷是练家子,肩膀一扭力道尽数反弹,将那人震退一丈,摔了个重重的屁墩儿。

“好哇,真反了你了!”

贾令策大怒,命人制服这对主仆,身后突然有人大声断喝“住手!”

柳竹秋透过纱幕看到熟悉的身影昂首上阵,伸手搭住蒋少芬肩头,示意她冷静。

蒋少芬机警地向来人求救“萧大人,这些官爷怀疑我家小姐身份,硬逼她当着这么多人露脸,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柳家的脸该往哪儿搁?还求您帮忙做个证,请这位大人高抬贵手。”

萧其臻微微点头,先按官场礼节向贾令策行跪拜礼。

“下官参见贾阁老。”

他家世好又得皇帝看重,贾令策得给些薄面,叫他免礼,张鲁生的腿脚也总算沾光离了那冰冷刺骨的地面。

萧其臻拱手辩白“贾阁老,这位小姐的确是柳侍郎的千金。”

贾令策回以冷眼“贤契为何如此肯定?”

“……下官与柳侍郎的三子柳叔端交厚,常去他家做客,曾有幸见过柳大小姐。”

柳竹秋听出他作答时的犹豫,随意与未婚女子会面于礼不符,他说出这种话,今后的清誉该大打折扣了。

不用等以后,贾令策当场恶毒取笑“本官只听说你与柳尧章要好,没想到已好到出入内闱的程度了。那他家夫人你想必也见过了?”

萧其臻默默忍受羞辱,冷静道“阁老,子曰‘非礼勿视’。柳侍郎尚未被免官,他的女儿还是宦门女眷。阁老硬要她当众抛头露脸,实在不合礼仪,若被陛下知晓恐会见责。”

贾令策还没怎么着,身边的爪牙先出来护主,阴阳怪气抢白“萧大人这话可笑,论道理讲,私下与别人家的女眷接触也是非礼,怎么只许你赏花,就不许我们大人鉴宝?”

这话丢人现眼,连贾令策也嫌弃,喝令那人闭嘴。

他明白萧其臻奉旨查案,日后定会被庆德帝召见询问,要趁机告御状自家也不能轻易开交。既占不到便宜,便不愿再磨蹭,冷嗤一声往牢门里去了。

等那些鹰犬都跟着走光了,张鲁生靠近柳竹秋催促“此地不宜久留,请大小姐速速回府,迟了恐惹祸端。”

柳竹秋谢过他,走向萧其臻盈盈一拜。

“多谢大人及时相救。”

危局中羞意插不上手,萧其臻匆忙还礼,也催她快走,并派郭四骑马沿路护送,直至她安全返回柳尧章的住处。

柳尧章白天向衙门里告了长假,上司叫他值完今夜的班,明起再放假。他只得挂肠悬胆地留宿宫中,天一亮便赶回家询问妹妹昨晚探监的情况。

白秀英叫丫鬟把早饭送到内书房,让他边吃边谈。

柳尧章急得不知饥渴,怕有些话妻子听了害怕,只叫柳竹秋一人留下。

听到她差点被贾令策逼迫败露身份,幸得萧其臻解围,他拍着心坎后怕道“昨天我写信跟载驰兄说你夜里要去探监,他回信问我具体时间,想必那时就决定去保护你了。”

柳竹秋恍然“怪不得呢,我还当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也真难为他这份心了。”

萧其臻最是秉节持重,为救她不惜自毁名节,用情不可谓不深。她得给他的考评册上写个大大的优加才是。

这些都是闲话,她一笔带过,抓紧时间和三哥分析徐小莲诬告父亲的动机,断定她受了歹人教唆。

“小莲被关在刑部死囚牢,不许外人探视。载驰兄已审问过负责看押她的狱卒,那几个都是他千挑万选最信赖的,不太可能吃里扒外。也不知贼人是如何隔空指挥小莲的。”

“……看来只能让老爷和她当堂对质了,谎话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到时她准会露马脚。”

只要萧其臻还是主审官之一,局面就还在掌控中,柳竹秋鼓励柳尧章保持乐观,先写信通知大哥二哥,叫他们寄些银两回来打点。

正商量该如何写家书,一个婆子跑进来,惊恐万状禀告“三爷,锦衣卫的人来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时被对方眼中的惊涛拍中。

柳尧章忙问“他们来干什么?”

婆子摇头“李管事催我来报信,说您再不出去,那些人就要闯到内院里来了。”

柳尧章不敢犹疑,疾步赶赴外厢。

柳竹秋命那婆子跟去望风,这边白秀英已闻讯跑来,失慌道“季瑶,听说锦衣卫的人来了,又出什么事了吗?”

柳竹秋握住她的手安抚“先别急,三哥出去应酬了,咱们等消息吧。”

第二波冲击来得飞快,那婆子足不点地地赶回来,刚才还只是恐慌,此刻魂儿已出脱一半。

“三少奶奶,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被锦衣卫抓走了!”

柳竹秋扶住腿软的三嫂,叫婆子说详细了。

在她严厉的注视下,婆子硬撑着快散架的筋骨叙述“听李管事说,前些时候在科举舞弊案里被捕的那些犯人重新招供了,说考题是老爷指使温霄寒卖给他们的。锦衣卫找不到温霄寒,就把三爷抓去审问了。三爷走时让李管事传话给大小姐,叫您在家守着夫人和三少奶奶,哪儿都别去。”

从来祸不单行,麻绳也专挑细处断,照歹人的思路柳家非被连锅端掉。

柳竹秋命婆子速去隔壁温霄寒家打探,锦衣卫果已占据那里,想来温霄寒一日不落网他们就会株守一日。值完今夜的班,明起再放假。他只得挂肠悬胆地留宿宫中,天一亮便赶回家询问妹妹昨晚探监的情况。

白秀英叫丫鬟把早饭送到内书房,让他边吃边谈。

柳尧章急得不知饥渴,怕有些话妻子听了害怕,只叫柳竹秋一人留下。

听到她差点被贾令策逼迫败露身份,幸得萧其臻解围,他拍着心坎后怕道“昨天我写信跟载驰兄说你夜里要去探监,他回信问我具体时间,想必那时就决定去保护你了。”

柳竹秋恍然“怪不得呢,我还当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也真难为他这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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